江南的烟雨氤氲迷离,雨水顺着屋檐滴滴答答落下,砸在海棠花绿叶上,整个世界沉入一片朦胧的雨幕之中。
九岁的姜千澄从梦中醒来,望着漆黑的帐顶,额头上缀满细细的汗珠,水汪汪的眼睛也似那江南雨水,泛起一片水雾。
她做了一个噩梦,梦到她的小白猫不见了,姊姊妹妹们带它出去玩,回来就弄丢了。
厢房里漆黑一片,小姑娘有点害怕,朝屋外喊了一声:“钱妈妈。”
屋内静悄悄的,没有人回应。
照顾她起居的钱妈妈,不知道去哪里了,姜千澄怕黑,不敢起夜。
她将小小的身躯缩回被窝里,手捂在胸口,琢磨等天亮了,就出去找她的小奶猫。
小奶猫是娘亲怀弟弟那年,从乡下捕回来养的。娘亲去世的早,父亲做官很忙,只有猫猫一直陪她玩。
若真和梦里一样,小奶猫不见了......小姑娘想到这里,眼中蓄起水花,咬紧唇瓣,红红的唇畔仿佛下一刻就要渗出血来。
她伸出小手,给自己眼睛擦泪,但泪珠还是不断地流出,像泉水似的,流都流不完。
雨水停了下来,三月的阳光透过竹帘细缝洒进来。
小女孩掀开被窝,从床上爬起来,去穿衣服鞋袜。衣服叠放在高柜子上,她身量太小,根本够不着。
小女孩急出了汗,嘴里喊“钱妈妈,钱妈妈来帮帮我”,可厢房外面没有一个婆子婢女,哪里能听到她的呼喊?
姜千澄抿紧唇,喊不到人,只能自己想办法。
她搬来椅子,站上去,颤巍巍地踮起脚,去够衣服的裙带。
她小手在空中乱挥,好不容易够到裙带,跳下椅子时,又不小心摔到地上。
姜千澄眼里泪花打转,忍住疼痛不哭,将衣服鞋袜穿好,再对着镜子,手忙脚乱地给自己扎了两个小揪揪,整理好衣服后,跑出去找小猫。
厢房外没有人,院子里也一片寂静。
“猫猫,小猫猫,喵喵~”
小姑娘蹲在花丛边,拨开花叶去找小奶猫。清晨的薄雾和阳光落在她浅色的衣裙上,闪烁一片金光。
她时而站起,时而趴下,一遍遍学着猫猫叫。
“喵喵,你快出来。”
草丛里找不到,她就跑到后院去找,一个角落都没放过。
也是这个时候,钱妈妈听到动静,从偏房里走出来,一眼就看见姜千澄红着眼眶,趴在草丛边上找东西。
钱妈妈皱了皱眉,走过去抱小姑娘起来,道:“小姐找什么呢,看看,裙子都弄脏了,下次再这样可就让你自己洗裙子了。”
小姑娘低头,看到自己干干净净的裙摆沾上了泥土脏斑,一片狼藉,她手指绞在一起,有点不好意思。
她抬起头,一双麋鹿似的眼睛亮闪闪的,道:“钱妈妈,你看到我的猫猫吗?”
钱妈妈最不喜欢姜千澄与那只猫儿玩,每次都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随口道:“猫儿昨天就不见了。”
不见了?
姜千澄脸上血色尽失,愣愣地看着钱妈妈。
钱妈妈蹲下身子,不耐地给她拍裙子上脏灰,冷声道:“小姐,这里是谢家,不是姜家,你既然住在这里,就要乖乖听话,你难道不记得上次,你的猫跑出去,把谢大小姐都给抓伤了吗?”
钱妈妈一张脸透着严厉,语气里暗含责备。
姜千澄听了,不敢吱声,安静地低垂下头,喃喃道:“我知道错了。”
她寄宿在外祖母家里,一直小心翼翼,不敢惹麻烦,上一次小猫跑出去,抓伤了表姐,外祖母罚跪姜千澄,钱妈妈也受了连累。
小姜千澄心里愧疚。
钱妈妈见小姑娘姿态乖顺,也不再训诫她,只冷着脸道:“最近谢府有贵人来,你好好待在院子里,别四处乱走,万一冲撞了贵人,闯下大祸,那可就遭殃了。”
姜千澄点点头:“钱妈妈放心,我病还没好,不会乱跑的。”
尽管立下了承诺不出去,可她还是担心小猫.....
如果几日前,她没有淋雨发热,躺在床上不能起来,让钱妈妈暂时替她照顾小猫,那小猫一定还好好的。
钱妈妈对自己不上心,和其他伺候姜千澄的婢女一样,总是敷衍她,姜千澄心里都知道,她后悔极了,懊恼把猫猫交付给钱妈妈照顾。
一想到梦里失去小奶猫的场景,姜千澄脚下发虚,连站都站不稳了。
头顶传来钱妈妈的声音:“小姐回去给自己换身衣服吧,总之千万别跑出院子,知道吗?”
小姑娘显然没听进去,一颗心全系在她小猫身上,哪里会乖乖听钱妈妈的话?
她得找到猫猫。
姜千澄手缠着垂下来的红色发带,扬起稚嫩的笑容,道:“那我回去啦。”
小女孩迈开步子奔向前院,走动时,裙摆绽放如花骨朵。
等那道纤细的背影消失在日色里,钱妈妈才撇了撇嘴角,走回自己的厢房。
*****
钱妈妈所说的贵人,打北边京城来,身份很不一般。
谢老爷为了迎接贵人,这些日子操碎了心,又是将花园从里到外翻修一遍,又是将家里上上下下的奴仆都整治了一顿。
如此费尽心思,可想来人的身份有多尊贵,毕竟江南这块地,就属谢家势力最大。
谁能让谢老爷都为之折腰?
原来,那贵人是定国公府的国公爷,这次受皇命所托,巡察江南,考核官员政绩。
这可不得了,万一谢老爷得了国公爷的赏识,那仕途一下变得平步青云,被调去京城做官也不是不可能。
再有就是这姓沈的国公爷,此番出行,把小儿子也带了出来,小公子十三四岁的年纪,英姿不凡,极得国公爷喜欢。
若谢家的儿郎们,能和小公子打好关系,那日后在京城,也算有个门路。
当然谢家女儿们也个个生得如花似玉,万一沈公子看上哪个,未必不会与谢家早早定下姻亲。
就像姜千澄和谢家嫡长孙谢昭,两家长辈早私下商量好,把两人撮合成一对。
一墙之隔的院子外,传来喧闹声,钱妈妈望着碧蓝的天空,心里痒痒的,她是真想过去,看看国公爷长得是何模样,出手阔气不阔气。
*****
谢家府邸前,停了一排马车,仆从正从马车上搬下来一箱箱行礼。
江南的连日来淫雨霏霏,直到今日才放晴,沈放在京城待惯了,实在不喜这般潮湿的地方。
少年比他父皇早一天到扬州谢家,在这里住了一夜,也听了一夜雨声,醒来就觉浑身不舒服,像被柔绵绵的雨束缚住了手脚,怎么也施展不开,身上都要长出青苔。
外人眼中的沈公子,这会走在谢府的长廊上,面色不霁,将心事全都写在脸上,他面庞线条干净,依稀可见日后的锐气,身上有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他与友人正要去谢府门口,接父皇元启帝。
元启帝此番借国公府作幌子,掩盖身份,以国公爷的名号,微服私访,沈放自然而然,成了沈家的小公子。
至于跟在沈放身边的友人,沈怀川,真真的国公府小公子,身份跌了一跌,成了沈放随行的书童。
然实则,沈怀川的年纪还比沈放大上一两岁。
长廊迂回,暗香浮动。
二人并肩而行,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商量下午寻个机会出府,去扬州郊外猎场打猎。
但比起打猎,沈怀川明显对别的事情更感兴趣,他道:“都说江南之地,盛产美人,你可知扬州繁华旖旎,什么最出名?”
沈放听他卖关子,提不起兴趣猜测,余光随意的一瞥,却见花丛中一团红色的影子乱晃,随着浓郁的花香飘出来的,还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沈放停下,目有疑惑,转身往花丛走去,沈怀川紧跟其后。
奄奄一息的呻.吟声从叶子下面发出来,二人心怀好奇,拨开草叶,在看到花丛里那一团血肉模糊的白猫时,沈怀川惊得后退一步,没忍住扶着柱子干呕。
小猫左腿被打折了,露出森森白骨,淋漓的血水从左腿流出,将泥土浸红,若只是这样,还不算令人作呕,更触目惊心的是,小白猫被活活埋在泥土里,只露出头和折了的左腿,厚厚的泥土堵住它的眼睛和嘴巴,像是要活埋了它似的,可见施害人手法之阴毒。
得亏昨晚下了场雨,冲刷掉了一些泥浆,小猫才得以再苟延残喘一会。
沈放眸中神色微深,少年人性子直惯了,一向光明磊落,如何看得惯这等下三滥的行径?
沈怀川捂住口鼻,蹲下身,拣了一根花枝,去翻泥土,道:“这谢家好歹是江南百年书香世家,居然养出了畜生不如的东西,竟然连只猫都不放过?”
待泥土翻开,白猫凄惨的状貌一点点露出,沈怀川就更觉火大。
这猫儿养的极好,一看就是家养的宠物,都这样了,畜生不如的东西还虐杀它?
沈怀川丢下花枝,撕下衣袍一角,包住孱弱的白猫,送到沈放面前,“您瞧瞧,没死,还有一口气呢。”
沈放接过,仔细瞧了瞧。
还好,小猫看上去气息奄奄,但只是一根腿折了,没伤到其他地方,让随行的太医看看,应该能保下一条命。
沈放将猫儿送到身后侍卫手上,道:“让太医给它治治。”
侍卫们应诺,刚要离开,却见拐角处花丛里,冒出来一道小女孩的身影。
巨大的树影笼罩住她的面颊,远远地看不真切,等她走出来,沈放看到她的第一眼,一下子怔住。
小女孩皮肤细腻如雪,眉眼、琼鼻、嘴巴看上去都无比的柔弱,盈盈的春光浮在她面上,透着一丝温柔,水雾朦胧。
她眼尾绯红,泫然欲泣,迈开腿朝他奔来。
沈放心咯噔往下坠了一坠。
他清晰地记得自己曾做过一个梦,梦里的女子生得琼姿花貌,明媚妖娆,却又那般荏弱娇小,总是娇滴滴窝在沈放怀中,虽然那女子比眼前的姑娘年纪大上十岁,但确确实实是一个人。
“哥哥。”
姜千澄跑到他面前,她没沈放高,踮起一只脚,一只手揽住他的胳膊,双眸盈泪似秋水,注视着他,声音软绵绵的。
“哥哥,这是我的猫猫,你把它还给我好不好?”
才说几句,目中染起清愁,又簌簌掉下几滴泪。
沈放挑眉,居高临下看着她。
她喊他哥哥。
梦里的她,明明喊的是夫君。
她长得怎么这么像他梦里未来的妻子?
姜千澄鬓发微微凌乱,见沈放不回话,只盯着自己看,怕他不答应,颤抖的唇瓣又溢出了一声:“哥哥,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沈放:叫错了,该叫老公
姜姜: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