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那跟在谢云身后的陆拓,是小心翼翼,谨慎万分,生怕被她察觉。却见那谢云当真是未曾发觉,先是去集市买了些青菜,又买了些清酒和卤肉,再到铁匠处买了把铁斧头。
陆拓见她左手提满了吃食,右手又提着把手臂大小的斧头往乌南巷走去。
巷子里幽深,她并未放在心头,一脚深一脚浅的往家里赶去。陆拓远远跟着,老一会儿才出了巷子,在长街上左转,谢云的居所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显露出来。
半人高的藩篱和那门前的大锁,锁着的只是一个小院子和几间平房,一眼便知她家境困难,但她并不自知。趁着她将吃食放在石桌上时,陆拓身形一动,跃上了屋顶处,居高处小心打量着。
谢云先是将手里的杂物卸下,而后取下脸上的媒赤,她皱着眉揉了揉手腕,紧接着双手持着铁斧头朝一间小屋走去。
那房间大门处的铁锁显眼。
下一秒便见谢云持着铁斧,在铁锁上重重的砍着。
时日太久,谢云早已不记得十五岁的自己将这锁的钥匙放在了哪里,只得买了把斧头回来。
她早就想通了,人皮毛骨肉,去了便做尘埃,何苦拘泥着过去,久久不能忘怀,况且此次她得了新际遇。也大抵猜到了,娘亲在世时所做亲事皆是金玉良缘,到了阴间应也早就投了个富贵命了。
她万没有沉溺的原由。
铁锁落地,激起灰尘与风。
推开门时,仍是小窗铜镜胭脂红,一如娘亲尚在时的摆设,而娘亲若如从前,此时应站在床榻前,回眸对自己笑着,手上绣着的衣物正是她的春衣。
转眼光线微弱,桌几上只剩尘埃尚在,故人早已辞去。
谢云将手里的铁斧头搁置在一边,又将房门拉拢过来,去伙房里取来碗筷,将吃食盛在陶碟中。
谢云自饮一壶,另一壶则是为孟娘准备。
以杯盛酒,借这月色十里,饮酒作乐。
陆拓匍匐在屋顶上瞧着地面这女子,如何也想不通透,小心的从另一侧翻身而下,回陆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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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府的澜烟阁里香气散落,灯影晃动,陆澜清持笔的手微顿,画卷中那道花影便哆嗦了一下,他眉头一皱,将笔搁下。
“陆拓,你打扰了我作画的兴致。”
陆拓挠着后脑勺从十二连枝的油灯处走了出来,语气委屈。
“主子,小的不是故意的。”
“罢了,你主子又不吃人血肉,你且上前来将你所见之事,一五一十的告诉我。”
陆拓上前,一股脑的将今日所见全说了出来。
“主子,奴才觉得那姑娘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媒人,眉目也只是清秀,算不上佳人,你这让我跟随,岂不是费了时间?”
“陆拓。”
“嗯?”陆拓见陆澜清对着自己招了招手,眼睛一笑就凑前去,倒让陆澜清伸手在他脸颊上拍了拍。
“我看你才是这澜烟阁的主子。”
“不……不敢。”
陆澜清斜眼对他一笑。
“你岂有不敢的事?明日再给我盯着那小娘子,你可清楚?”
“是是是。”
陆拓下一秒又讨好的问道。
“主子可是对她起了兴趣?”
“你可真是聪慧。”陆澜清唇角动了动,似在夸赞他,陆拓心里一喜,正准备应承下来,就见陆澜清的笑意渐渐消失,双眼微动,冷漠的接着道。
“竟一点也没猜对。”
“她今日在后山处所做之事,哪里是个想成好事的媒人,分明是要搅黄我陆家与蒋家的亲事,若不是祖母将此事再一次应下,这亲事早就散了,可若这样,她的赏银变少,这世道上难道还有嫌钱少的?她肯定有原由且还有后招,你明日再去查一下她的身份,以及她明日又做了什么。”
“另外叫陆严过来,早先叫他寻一匹太子喜爱的野马,不知可顺利?”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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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际从混沌到渐生曦光,新的一天便在公鸡打鸣的咋呼声中悄然来临。乌南巷外挑着青菜沿街叫卖的农夫在长街上穿行,这份热闹喧嚣,全没能传到此处。
这破旧的小院子里,石磨沉默的待在一处,唯有磨上留存的几颗豆子吸引着春燕来食。
谢云打了个哈欠,从屋里走了出来,先是去伙房瞧了瞧,见还剩把青菜,索性起火下了碗面。日头晒得人身子暖暖时,谢云才端着碗素面坐到了石桌上。
热气朦胧间,谢云正大口吃面,哪里有小女子的姿态,倒是让躲在屋顶观察的陆拓面容随着她的动作而越发狰狞。
昨夜睡在年少时的闺房里,让谢云总觉得这份安逸是她窃来的,如生在云端,步履虚空。后半夜,谢云又梦到了那个阴间的古怪大人,她可不敢细看,只连声高呼自己定会用心行事,也不知最后那大人可曾听见?
呼呼吃面的功夫,谢云理了理自己今日该做的事,等到碗空,她又喝了口汤,才慢条斯理的回到伙房,收拾好后,又回屋换了身苎麻织就的衣裳,挽上发髻往屋外走去。
陆拓见她往街上走去,不敢疏忽,翻身而下,小心跟着。在他看来这谢云着实奇怪,她先是去集市上买了四个大肉包,然后脚步不停的朝百衣巷走去。
百衣巷周围的集市更为繁华,若不是因为百衣巷处还住着一大户人家,陆拓一时间竟也不觉得有所怪异。
那蒋家正住在百衣巷,远远都能看见他门匾上龙飞凤舞的‘蒋府’二字。
就在陆拓以为谢云会一直上前时,她却在蒋府后门的一拐角处坐了下来,也不乱动乱瞥,只用双手撑着自己的下巴,安静的盯着后门。
陆拓摸不着头脑,不敢离开半步。
期间,许是他的视线太过炽烈,谢云也曾回头四处寻找,还好皆被他躲开了。
日头在高空往上移动,午时快到了。
陆拓本以为谢云应起身离开了,却见她掏出早上买的肉包子,小口的啃着。
合着这肉包子是用于此刻的。
陆拓捂着自己抗议的肚子,脸色凄苦的盯着谢云。
又过了半个时辰,蒋府的后门处终于有所松动,一个身穿婢女服饰的丫鬟从里探出了头,正是昨日在皓月寺里,蒋语柔的婢女翠萍。
她谨慎的四处张望,见没有闲杂人等,方才轻松了一口气。提着裙摆,跨过门槛,朝另一侧快步走去,期间算得上三步一回头。恰在此时,谢云也收起肉包子站了起来,而后跟随着那婢女朝前走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翠萍身后有谢云,谢云后面仍有陆拓紧跟,似一环扣一环,皆朝淮堂巷赶去。
那丫鬟警惕心极高,她假装闲逛,在集市上多瞧西瞧,又顺着人流走了一段时间,估摸着没人跟着,方才从一巷口转进。
谢云三步并作一步紧跟,从巷口转进时正好见巷尾的一后门处走出来一奴仆。吓得她慌忙蹲下身子,小心打量。
那奴仆交给翠萍一封信,又交代了几句,可惜离得太远,谢云未能听得清楚,眼睛转动时,正好瞧见集市上那推着两轮车贩卖青菜的老伯,计上心来。
翠萍接过信封怎敢久待,匆忙点了点头便欲离开,她依旧是按照来时的路回去。
岂料刚出巷口未走几步,后头便传来一人的娇喝声。
“小姐小心。”
翠萍是个奴才命,何时听过他人唤自己小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到声音离自己近了,回头一看,愣是将她吓得心肝俱裂。
那一米多宽的板车上堆着各种青菜,正朝自己冲来,她想躲,这脚下却无力,愣是叫这车撞上了。她扑哧一声坐到了地面上,双手撑地,手背上是飞出的菜叶子。
“哎呦,小姐可还好。”
她尚未反应过来,就有一戴着斗笠的女子从旁侧窜了过来,一声一声小姐叫得她的心舒坦极了,等到被她扶起往前送出去了半米,她才迷迷糊糊的接着走着。
待到走出去了几十米,她才觉得两手空空。
“遭了!我的信!”
她惊呼一声,狼狈的转身跑去,还好那板车尚在,斗笠女子也在。
“你!”
她想出声询问可有看见自己的信,但视线刚扫过板车,便见外沿的箩筐上夹着封信,估摸着是她刚才摔倒时塞上去的。
“怎么了?小姐?”
翠萍上前将那信封取来,见没有沾染上泥沙,心里一喜,也不搭理那戴斗笠的女子,拿着信就往蒋府的方向赶去。
等她身影消失在集市中,这戴斗笠的女子方才取下斗笠,微微一笑。
“女娃,真是多谢了。”
有一大爷拉着裤子从一阴暗的角落走了出去。
“大爷,人有三急,我都懂得,只是我也没什么经验,倒是让你损失了一筐菜,不过那小姐心慈,给了我十几文钱,就算作她的赔礼了。”
谢云将钱塞进大爷的手里,又将斗笠还给了老翁。
“这可多谢了。”
老大爷戴上斗笠,推着板车离开了。
谢云没有离开,她反向而行,往巷口的那后门处走去,见那门口小小的两个字。
“常府。”
倘若她记得没错,淮堂巷里的常府,可是当朝二皇子常远海的府邸。
再联想到那信封里的。
“丑时,沧海湖三柳树下见。”
看来这蒋小姐与二皇子有所关联?
翠萍自以为寻回了信封便万事大吉,她哪里知道就那么个功夫,谢云早已打开看了。
也得多亏这信封没封,叫她省却了许多事。
既然如此,她便丑时会会那二人的约会。
这一切倒是又叫躲在一旁的陆拓瞠目结舌,他没想到谢云这女子胆大心细,既会守株待兔,又知道主动出击,哪里像一个不知事的邻家少女。
看来还是自家主子聪慧,早知她有所图谋。
可她究竟又贪图什么了?想来就算是聪慧如陆澜清也猜不到,她只求所成亲事结为佳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