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回到前院时,陆家老夫人的说笑声顺风而来,她先是眉眼微拢,后平复开,步履轻缓的朝那几人所在处走去,走得近了还听得那蒋家千金的欢笑声,似乎正说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上,惹得老夫人也畅快的笑着。
“你是何人。”
旁侧伸出一只手来,顺势看去,原是奴仆拦住了她的去向,这声音扰得众人的视线都移到了她的身上,感受到身上的视线炽热,谢云在心里轻叹一声,随后面带微笑的抬头作礼应道。
“民女是替陆家公子做媒的媒人,方才一直在后院候着,见时辰不早,因此上前询问庚帖何处,若有唐突,还望夫人能饶恕。”
“哦?可是孟娘的女儿?”陆老夫人陆怀弈似乎与谢云娘亲乃是旧相识,面上虽皱纹满布,笑起来时倒也是个可爱的老奶奶,她伸手招谢云上前来,左右打量着。
“远慧大师还未算好,庚帖恐还得有一阵,你也别在那后院孤零零一人守着了,进前来站着。”
谢云神色一愣,下意识的应道,随后小步走到旁侧候着,一旁的蒋语柔撅着嘴朝她看来,见这人穿着朴素,不像是什么富贵人家,心里轻呵一声,神色不变的伸手抓住老夫人的袖口往下轻扯了几下。
老夫人只觉自己右手袖口受力往下一垂,扭头见蒋语柔正一副女子姿态,害羞的小声道。
“陆奶奶,陆哥哥怎得还未前来。”
蒋语柔的问话让陆老夫人一时间难以回应,她蹙眉见天空阳光明朗,按理说自己孙子早就应该到了,现下不见人影,她也不知,心里如此想着,嘴里却又变了一番说辞。
“你那陆哥哥神出鬼没,恐是就要来了。”
“还是祖母了解我,这路上风景太好,我便唤那老马夫慢些来,竟让各位等我太久,是澜清没有思虑周全。”
一声声张扬的笑声从谢云身后传来,谢云还未有反应,一沙青色衣衫已从她身侧急急而行,挺拔的身姿如飞鸟陡然间映入了谢云的眼中。。
“你呀。”
陆老夫人摇了摇头,食指往陆澜清的额头上一戳,眼神里尽是无可奈何的宠溺。
“陆哥哥,你怎得来得如此晚,叫柔儿好等。”
蒋语柔连忙上前几步,伸手往陆澜清的衣袖处扯去,却见陆澜清袖口虚虚一晃,人已走到了另一边,手中纸扇轻摇,将这四周春景皆融风内。
“被这风景糊了眼,又遇见只乌龟,在山林间狂奔,这不兴子一上来,给误了正事。”
“你呀。”
陆老夫人摇了摇头,食指往陆澜清的额头上一戳,眼神里尽是无可奈何的宠溺。
“何时才长大?”
“有祖母在旁,孙儿宁愿一辈子也不长大。”
谢云在一侧,未敢吭声,她是被陆家公子陆澜清的浑话给吓住了,她隐隐觉得这陆家的长子果真是个纨绔贪玩之人,今日对他而言如此重要,为看山间春色和一只普普通通的乌龟,竟迟迟不来。
陆澜清的潇洒风流之名,谢云有幸,也曾有所耳闻。
听闻他不喜权势,不流连烟花柳巷,厌烦读书,只贪美酒佳酿,山间风月。
有人问起为何不愿上书院之时,他正持着一壶花酿,从自己后花园的亭台处,三步两弯的走出来。
“书院规矩太多,烦,书上弯弯曲曲的小字似蛆虫一般,钻得我头疼。”
话落,又是一壶饮尽,双眼迷离。
明面上众人自不会多说什么,但市集谣言里多的是诋毁的。
“呵,要我说,他也就是生在陆家,不然指不定是哪位酒鬼。”
“可人家功夫俊啊!等到及冠,征战沙场,要啥金榜题名,学贯古今。”
“草包一个,也就是上阵当前头兵”
诸如此言,数不胜数。
回神时,沙青色长衫就如一松柏,安然自若的站在前处,他正与陆老夫人说着讨好的话,俊朗的侧脸上笑意浮现,良久,陆老夫人转了转手中的拐杖笑道。
“罢了,咱们都移至亭中,就着春意满园,享用些吃食,我看那远慧住持尚早,这站久了,老身可吃不消,吃不消。”
陆老夫人杵着拐杖,带着身后乌压压的一群人,朝亭内走去,动作如风,分明不是个五十几上下的老人。至于她手中的拐杖,俗物也,唯有那顶端镶嵌的霁色宝石扎眼了些。
待一群人转至亭内,谢云已小心的将自己隐于奴仆之中,听着亭内人的畅聊,心里一阵发笑,看来陆老夫人很是满意蒋语柔此人,叹这蒋语柔又偏生是个黑心女子,也不知自己今日所做,能否搅了这成亲的困局。
众人又是将这春花新绿,好好称赞一番后,终于有僧侣拿着庚帖朝着亭子走来。
蒋语柔一见来人,正是自己所拉拢的僧侣,嘴角微弯,看来她嫁入陆家的事是板上钉钉了。
谢云将她的笑意全收入眼中,心想这次事情恐不会顺你心意,偏头时,陆澜清面色平淡,好似魂魄已散,不在这其中,这男人似乎对蒋语柔并无兴趣。
她刚这般想到,陆澜清的肩膀微动,带动整个人转了过来,他应是感受到了谢云的视线在他肩膀处停留太久,是以回头寻找这视线的来源,不愧是自小习武之人,谢云心里一惊,就欲急匆匆的转移视线,蓦地想起自己面上还覆着媒赤,旁人应看不见她的神色,下意识的轻呼一声,视若无睹的将眼神从陆澜清的身侧错过。
“陆……陆老夫人,这庚帖送到。”
僧侣的语气颤抖,将手中的庚帖递到陆老夫人身前,老夫人接过庚帖,翻开一看,原本存着的笑意一瞬间失了颜色,坐直的身板也朝前倾斜。
“苏氏,依这庚帖所言,我二人做这亲事怕是有缘无份。”
“怎么会!”
比蒋家主母苏知梅反应更大的是蒋语柔,她猛地从旁边窜了出来,大手一伸,夺过了原在陆老夫人手里的物件。
在她的动作显露出来时,陆老夫人嘴角往下一掉,不过几秒,又恢复正常,蒋语柔没有察觉,她正对着手中的庚帖怒目而视。庚帖上正是她真正的生辰八字,而那‘天煞命’几字,如印刷之物,笔迹清楚。
她一脸阴沉,手指尖的力度叫庚帖上添了几分皱纹,半晌她才对着陆老夫人撒娇般哄道。
“老夫人,您要替语柔做主,这生辰八字分明是被人掉包了,我与陆哥哥情投意合,岂会是孤煞命”
陆老夫人没有生气,像是被蒋语柔点醒一般。
“依你这么说,那这庚帖又是何人的八字?”
蒋语柔手持庚帖,回头就朝那僧侣踹了一脚,该死的家伙,竟不依照她的意思行事。
“民女不知,但民女揣测定是这小厮将我与他人的庚帖拿错了,害得远慧住持也算错了八字,陆奶奶您定要相信我,改日我便派人再将八字重新送至府上。”
陆老夫人早将她踹人的动作看在眼里,又被她不过脑的话梗住了。良久,她也只是笑了笑,端的还是那张慈眉善目的脸。
“既然如此,蒋丫头莫要忘了。”
这是应下来了。
蒋家主母的脸色微微僵硬,但并未丢了礼数,她脸上带笑的好生夸赞了陆老夫人的大义,言辞间好像二人已成亲事。
站在人群外的谢云闻此脸色一沉,照老夫人的意思,这蒋家小姐莫不是又要重新入这陆家的门?
万万不可!
谢云一想起如梦魇般的地狱就觉得全身发冷,若让她在那处待上个十年百年,将是多大的煎熬。怜她无权无势,哪里拿得出反对的由头,只得将脸色藏于媒赤中,待众人起驾回城,借此乘牛车,与众人回了城。
牛车碾碎尘埃,也碾破一声声的车轮声,待进得了城,谢云又是千谢万谢,而后跳下牛车,垂眉目送着陆蒋两家的马车离去。她得回去好生思索,如何破了这僵局。
陆家车马中,有一马车,花青色的垂帘上绣着姜黄的纹饰,似蔚蓝星空中添了繁星点点,这布料上等轻薄,任这马车前行也只静默服帖的靠在车门上。
陆澜清正坐在这车内的中央,右手卷起轩窗旁的纱帘,一双眼睛正盯着窗外某道倩影。
“主子。”
“嗯,去把这小乌龟给我盯好了,我倒要看看,她肚子里藏着什么坏水。”
陆澜清知道这谢云有些不对劲,可又没抓到把柄,现在朝局诡谲,凡事小心为之,总是对的。
“是。”
回话的是跟随了他多年的护卫,赐了他陆姓,单名一个拓。
陆拓一抱拳,掀开垂帘一角后,人如清风,过境而散,消失在了车内,现下太子紧紧相逼,陆澜清完全有理由猜测这人是太子派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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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蒋两家,一家在城东,一家在城西,此时八字出了问题,蒋家也不好久待,趁着马车行驶到分岔路,陆蒋两家分了道,往回府的方向驶去。陆家喜静,所选的安身之地也是远离闹市的寂安街。马车停在一高门大院前,陆府的红木牌匾正悬挂在大门处,陆家老夫人由着身边的婢女掀开帷裳,扶着下车。
厚重的木门内藏深径幽幽,青草蔓蔓,梁上燕过影壁撷花枝,恰如春景乘风来。
“老夫人好!”
门前深色服饰的奴仆恭敬道。
“祖母,怎么步履匆匆?”
陆澜清从身后快步上前,挽着陆老夫人的手臂,小声安抚道。陆老夫人纵有千万句埋怨,此刻人多而杂,也并未提出,她温柔的拍了拍陆澜清的手背。
“老头该上香了,你与祖母去祠堂。”
陆澜清大抵也猜到了老夫人要说什么,看着此刻憋着一口怒气的老夫人,他也觉得有些烦了,该让鱼儿收网了,免得让老夫人忧思过重,病倒在床。
进得祠堂,老夫人回身身屏退随从,拉着陆澜清,从正门入。门内烛光幽幽,香烛烟火气在这封闭的房间内蔓延,似站在寺庙的佛像前。
“咚咚”
拐杖和地面撞击发出的沉沉闷声,正好掩盖住陆老夫人的一声怒喝。
“那蒋家人,莫非是将我陆家当作了眼不视物,耳不闻声的怪物?远慧住持岂会写错他人的生辰八字?”
“祖母既已知道是他们动了手脚,今日又何必再给她们一次机会?”
陆老夫人的眼角皱纹深深,可眼里的精光依然存在,她冷哼一声,教训道。
“若不是看在蒋家的面子上,我早就将她拉我的手给废了,这么一个刁蛮的小娘子,不说你,就说老身我,也是不喜的。到时候娶回来放到院里,我再替你寻门你喜欢的女子。“
“可惜我陆家虽是开朝功臣,可也是皇上忌惮着的臣子,朝局不论如何走向,我们陆家皆在朝上没有同船人,要不是为了你,我何苦看那人演戏。”
“祖母既然想得透侧,怎又心怀怒气?”
陆澜清笑着刺了句,下一秒就见陆老夫人的手指在他身上使劲戳了戳。
“人老了,气性小,你还来气我!”
“哎,太子那侧可有逼迫你?”
“就凭他?不过是想把我捧到明面上来,好让别人知道我们陆家是支持他的!”
“那你怎么说的?”
“什么怎么说?我就是一个贪杯的酒鬼,不通兵法,没有功名,老爹又在边疆未归,他能怎么做?”
陆澜清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他就知道祖母岂会光提蒋家的事。
“咳咳,这些事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好了好了,我回院了。”
陆澜清不等她说完,连忙转身出门,陆老夫人见他犹如躲避猛虎一般,斥了一句。
“跑,就知道跑,你要是早点给我弄个曾孙出来,我还管你?”
格子门被陆澜清打开时,门外霞光灿烂,虚掩时,似将光影揉碎,屋外那抹瘦削的身影在微光中渐渐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