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我的儿子死了。
他还那样小,甚至还没有名字,就被闷死在襁褓中。
早晨我离开时,他还冲我咧开嘴笑。中午再回来,他就已经冷透,面色青紫地躺在狼毛毡子上。
他的尸体旁,是服毒自杀的乳母。
赤那告诉我,调查的结果是,乳母无意中闷死了孩子,怕被追责,于是自杀了。
我的双眼猩红:“大可汗,这个结论您信吗?”
赤那不动声色避开我的目光。“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是的,他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悲伤,因为凌云雪怀孕了。赤那日日陪在她的身边,被又一次做父亲的喜悦,冲淡了丧子之痛。
况且这孩子的母亲,他并不是十分喜欢。
“可汗!臣妾的儿子死得蹊跷!求您还孩子一个公道……”
我喊得声嘶力竭,抱着儿子冰凉的尸体,在赤那的帐前跪了整整一天。赤那丝毫不为所动,议事的大臣在我身边进进出出,有人落下一瞥怜悯的目光,更多人则径直绕开。
我一直跪到暮色四合,夜霜把皮草袍子浸透。最后出来的是凌云雪,挺着微鼓的小腹,一双美目弯成月牙儿,笑盈盈望着我,“姐姐,死者不可苏生,节哀吧。”
“用不着在这惺惺作态。”我恨不能以目光为刀,将她千刀万剐。“你杀了我的孩子,我知道的。”
凌云雪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是有如何?”
姐妹之间,久违地四目相对。我看见凌云雪的眼睛,看到了那甚至不屑于掩饰的得意。她掩口笑了起来:“那乳母早已畏罪自杀,死无对证。”
她转过身:“姐姐不如早日把这孩子安葬了……他也是命苦,竟摊上你这样的娘亲。”
*
我跪在雨后湿润的草地上。
高台之上,凌云雪站在赤那身边,一身正红色的蒙古袍,衣袂袖角用金线纹了苍狼,绿松石玛瑙头面遮住她上半张脸。
从今日起,她就是赤那的可敦了,呼伦贝尔与乌兰巴托的女主人,黄金家族大可汗的正妻。
我儿子已经夭折数月有余,眼见着凌云雪的孩子也将要落生。赤那是真的宠她,尚不知男女,便要册封可敦,还放出话说,“此本汗独子。”
当时我坐在他的下首,心里只觉得如同刀绞。我的孩子呢?他算什么?莽原上的轻风一缕吗?
红绸铺地,族人伏跪,马头琴悠扬。赤那执起凌云雪的手,两人并肩走下高台,斩光而来。
赤那高挑,一身纯白的蒙袍穿得妥帖,像是战神走下凡尘。一阵朔风刮地而过,枯草飞扬,一片纷乱中,我定定看着他坚毅的面容。他似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漫不经心一瞥,便又转回凌云雪身上。
凌云雪走到我面前,伸出一只手,手背朝上搭着。
这是要我扶她,以示臣服。
我乖顺地垂着眼,抬起手臂去接,却被她一巴掌将手打掉。紧接着,头顶传来她娇嗔的声音:“罢了,妹妹怎么有资格搭姐姐的手呢。”
“搭着便是。”我淡淡道,“您是可敦,臣妾只是大妃,理应的。”
凌云雪等到了她想要的答案,满意地提起裙摆,走了过去。
【伍】
“放我走吧。”
我与赤那对坐,这几个月来,头一次心平气和地谈话。
他方从马场回来,正喝着新煮的奶茶。听我如此言,他的手一顿,半晌方抬起眼:“你说什么?”
“可汗已觅得良配,臣妾这个替身留在这里,没意思。”我敛袖为他添奶,不忘再撒一把盐巴,“臣妾可以去蒙东,放羊,打猎,死生由天,不给您添麻烦。”
沉默了片刻,赤那突然问道:“你是不是在恨我?”
“恨过。”我大大方方承认了,“我不恨你薄待我,只恨你薄待我们的儿子。”
“现在呢?”
我毫不在意一笑:“孩子已经没了,多说无益。”
“……他命薄,你不要太介怀。”
我轻笑一声。都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把把早夭归结为我儿子命薄。“可汗是不是还想说,臣妾是七杀坐命,克父克母克子嗣,孩子死了是因为臣妾命格不祥?”
赤那低头饮茶,不置可否。
“随便吧。”我把视线挪开,王帐点了不少烛火,光辉熠熠,恍惚当年我大婚时,也是这般煊赫的光景。
“我是天煞孤星,别再克死了妹妹腹中的独子。”我故意把“独子”二字咬得很重,“放我走吧。”
赤那望着我,正欲开口,忽然打外头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个嬷嬷,脸色苍白着,满头大汗:“大,大可汗,不好了!”
她气喘吁吁,声音颤着:“吃了两块大妃送的桃花酥,可敦,可敦就小产了!”
赤那鹰隼似的目光立刻投到我身上。他一把抓起我的腕子,双眸猩红:“还想走?!”
*
凌云雪娩出一滩黑血,还有十几个小鼠崽似的怪物。听说,接生的产婆当即昏倒在床边。
我则被关进了地牢。
不知过了多久,赤那怒容满面驾临地牢,不由分说,便一把抓起我的领口:
“你这毒妇!说,你给雪儿下了什么毒?”
我正半睡半醒,梦中那早夭的孩儿抱着我的腿唤额吉。蹙了蹙眉,我漫声道:“死了?”
领口的力道又加重几分:“你说不说!”
“告诉你,你也找不到解药。”我扭过头,试图让呼吸顺畅几分,“我母妃出身制毒世家,你猜我学到了几成?”
火辣辣的一记耳光落在我的脸上。弯弓盘马的人,手劲儿大得吓人,我只觉得左耳嗡嗡作响,似乎有温热的液体流出来。
他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于是开始变本加厉地拷打我。地牢腥臭黑暗,时日难辨,我半昏半醒地受刑,在疼得清醒的间隙,想起早夭的孩儿。
在那刑架上绑了许久。久到被拔断的指甲再滴不出血,被烙铁烫烂的地方再也觉不出疼痛。
朦胧之间,我的孩儿都已经到了开蒙的年纪。我对他说,我们回中原,额吉给你找最好的先生。
赤那又来到了地牢。
“雪儿死了。”他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猜这大概是因为,前些日他们把我的耳朵打坏了。
我没有理会他。
“你满意了吗?”
我依旧沉默着。
“我要你陪葬,生祭长生天。”
“嗯。”我含糊地应了一声,甚至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终于解脱了。”
似乎有人往前逼了一步,霸道的龙涎香刺激着我脆弱的气管。“凌云皎,”赤那的声音清晰了几分,“你到底图什么?!”
“图个解脱。”我实话实说。咳喘两声,方继续道:“等我死后,麻烦你取出我妆奁第二层放的那块单鱼佩,放到我儿子的棺椁中……就当额吉陪他了。”
草原上的习惯是停灵一年再下葬,我估计着就算在狱中蹉跎了些日子,满打满算也不到一年,我的孩子应该还未入土。
那边却突然没了声音。
我吃力地睁开眼,想看看人是不是走了,却发现赤那正死死盯着我。
“没走啊。”又阖上眼,我补充道,“若是已经下葬了,就烧上几本书,这么久了我也没去看过他。”
又是长久的沉默。半晌,忽然听见赤那沙哑的声音:
“你是……小月儿?”
“嗯?”这个名字太久没有人提起了,我反应片刻,才应道,“乳名。”
接着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手上多日的禁锢突然松了,我跌入一个滚烫的怀抱。
“对不起,”赤那在我耳畔不停地重复,“对不起。”
他很慌张,饶是我已经半聋,也能听到他如擂鼓的心跳。
我觉得很好笑。方才还恨不能剥我皮、噬我骨的大可汗,如今却慌张得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他一遍又一遍唤着我的名字,聒噪得我头痛。
“小月儿,”他唤我,“我知错了,你留下,好不好?”
【陆】
我曾有一对双鱼佩,是母妃留给我的遗物。她说,双鱼须配良人,哪日遇见了让你心动的少年郎,便赠他雄佩,以作定情。
我却不听话,在十岁那年,将佩轻易许给了别人。
那个男孩看着比我大一点,穿着外族的服饰,乌发用玛瑙盘起。他长得与中原孩子十分不同,高鼻深目,眉骨下一片阴影,眼睛却比玛瑙还亮。
我不知道他是谁。除了除夕夜,宫里的宴饮我向来没机会参加,所以宫里的大部分面孔我都叫不上名字。
他说他叫阿狼,是番邦使臣的儿子,一时不慎迷路了。
野蛮生长许多年,宫里的路径我早已摸得门儿清。我笑了,牵起他的手,“跟我走呀。”
之后他常来找我。我们一起爬那棵老树,吃母妃做的冰酪,他还偷偷带我去马场,骑上那匹名叫乌雅的枣红马。孩子力气小,总有掌控不好力道的时候,不慎坠马,他便把我紧紧抱住,将我护在怀中。一天下来浑身青紫,阿狼却笑得毫不在意:“我额吉说了,男子汉就要保护心上人!”
我们两小无猜,一起度过许多日。
直到有一天,阿狼抿着唇前来辞别,说他要回家了。我哭得很是伤心,拉着他的衣角不许他走。阿狼抱住我,揉着我的发旋儿,说:“待我登基,做了草原之主,小月儿就是我的可敦。”
临别前,我扯下腰间的雄佩,塞到他手里,一边哭一边抽噎:“说好了,以后你拿着这佩来找我。”
一晃就是许多年。
赤那是蒙语,翻译成中原话就叫苍狼。曾经的阿狼生长成了赤那可汗,他向中原送去婚书,求娶闺名为“月”的公主。
父皇传来内廷司,将玉碟铺展开来。翻来覆去,发现他膝下一十三个女儿,独没有名字带月的。
他却忘了,冷宫里的废妃白氏有一女,大名凌云皎,皎字正是圆月之意,故而此女乳名小月儿。
他又怎么会记得。若不是这次翻阅玉碟,父皇甚至不记得自己还有个皇十六女。
中原回覆大可汗,天子十三女,并无凌云月此人。
赤那冷了心,却在去年万寿节的宫宴上看见了凌云雪。她和我,是最酷肖父皇的两个公主,我们眉眼隐约有几分相似。
他就以为这是当年的小月儿。
他问凌云雪,公主可还记得一块鱼佩?
凌云雪说记得,但是放在宫里了。
随后她匆匆离席,赶去凌波宫,问我要走了那块玉佩,说是父皇要看,很快便还。
“父皇”这个名字离我太远了,乍一听到,我甚至有几分受宠若惊,忙不迭将玉佩取了下来。
第二天她派婢女将玉佩还了回来。赤那以为她就是当年的小月儿,情根暗种。
而我,真的以为是父皇突然想起了我,便一直都在眼巴巴地等待着父皇的回话。
一直等到中秋家宴,都未等到给我的请帖。
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诚然是个不受宠的公主,不能盼望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