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意识模糊中,我隐约听到一声低吼:“你怎么能这样对她!”
旋即失重的感觉袭来,似乎有人把我抱了起来。我无力地把头垂下,嗅到纯粹的青草的气息。
“皎皎,皎皎,坚持住。”我听见他在我耳畔低语,“我带你出去。”
是赤那吗?我不确定,他从未如此温存地对我说过话。我含糊道:“疼。”
“我知道,我知道。”那人声音颤着,似乎是乱了阵脚,“很快就不疼了,皎皎。”
眼前一阵刺痛,似乎是他把我抱到了地面之上。骤然的强光让我很不适应,我蹙着眉别过头,把脸埋在那人的怀中。“太亮。”
话音未落,冰凉的大手覆在我的眉睫上。这是赤那,因为他的袖角有龙涎香气。
“别碰她!”抱着我的男人一扫方才的温存,吼道,“你有什么资格接近她!”
别啊。我模模糊糊地想,好歹能遮个光。
“博尔济吉特·岱钦!”赤那听着也生气了,“月儿是我的妻子!”
他的声音很大,吵得我耳朵嗡嗡作响。别吵了,我想说,可是还没有力气开口,就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
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两个月。
赤那来看过我无数次,我没有拒绝,只是在他进来后,默默地把脸转过去,阖上眼,想着儿子,母妃,凌波宫。
他不说话。我们之间也没什么可聊的。相顾无言的沉默往往要横亘半个时辰,最后以赤那的一声长叹告终。
终于有一日,他在临走前,低声问道:“小月儿,我该如何补偿你?”
“放我走。”我简单道,“或者把儿子还给我。”
他静了片刻,转身默默走出帐子。
*
我完全恢复那日,赤那为我牵来一匹小红马。
它才成年,性格欢脱得很,一点都不认生,见了我,就在我怀中撒娇似的蹭着。
他说,这是乌雅的孩子,你可以骑着它,去到想去的地方。
他还说,你永远是乞颜可汗的可敦,不论何时回来,我都等你。
“别等了。”我心中酸涩,却只是因为疲惫。“我再也再也不想,和你、和蒙西草原、和中原皇室,有半分瓜葛。”
我用了半生与他们周旋,只求一处容身地,最后却伤痕累累,家破人亡。
“你就当我死了吧。”最后,我这样说。
赤那似乎已经猜到了我的强硬,他抬起手想要抓我的衣袖,最后却又落下。
“小月儿,阿狼一直都在。”我听见他轻声道。
【捌】
一路奔驰,到了图拉河畔,才发现早有人等在那。
他身形劲拔,银甲黑氅,一只手按在剑柄上,另一只手牵着马,背对着我。听到我的马蹄声,他转过身,脸上绽开一个温存的笑。
“嫂嫂。”
是岱钦。
我收紧缰绳,并未下马:“王爷客气,不过我已经不是赤那的大妃了。”
“我也不是什么王爷了。”他这样说,牵着马走到我近前,近到我可以看见他脸上那道骇人的疤痕。
“现在我只是博尔济吉特·岱钦。”
我摇摇头,“那你也是赤那的弟弟。”
岱钦一怔,慢慢笑起来:“他褫夺了我的爵位,将我贬为庶人。”
说着,他伸出手,轻轻抓住我的手腕。我该甩开他的,可是薄薄的剑茧磨着我的手心,痒得让人生不起气来。
“皎皎,”他低声唤我,“跟我走吧。”
我垂眼望他,像是在路上时无数个夜晚那样,沉静地望着他。
在他的眼中,只有我自己的影子。
“没必要的。”我轻笑出声,“你出身高贵,不值得为了我葬送前程。”
不轻不重,我拂掉他按在我腕上的手:“回去吧。赤那会原谅你的。”
言罢,我一扬鞭,马蹄扬尘,再也没有回头。
*
我去了山海关。
在我小的时候,母妃说,宫墙外是山,山那边是海。海上有仙山一座,名唤无归,亡魂都会去那座山上定居。
长大之后就知道无归山是假的,专门用来哄骗那些心中不完满的孩子。我已经十七岁了,再也不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却下意识想要住得离海近些。
海没有边际,什么都可以包容。
我开了一处女子学堂,专门教女孩识文断字。起初乡民们都很抗拒,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直到那日我亲手为刘寡妇写下诉状,从恶霸手中夺回三分遗田。
刘寡妇的夫婿姓萧,是山海关的武解元。他们曾有过一个孩子,名唤萧竣,七岁那年随着萧解元去了京城谋生,两人再也没有回来。
他们都说,萧解元和孩子,怕是路上出了不测。
我在一旁默默听着,并未告诉她,京城的镇国公与她亡夫同名,正是骠骑将军、公主额驸萧竣的父亲。
【玖】
蒙西出了大变动,连山海关都听到了消息。听说是岱钦亲王起兵反叛,却被大可汗镇压,最后下落不明。
听到这个消息,我只觉得心口一阵钝痛,却不知道为什么。
大约是因为,那个唯一关心我的人不在了。
那日,我正在中庭看着孩子画画,外头突然跑进来一个年轻人,说是有人找我。
“找我?”我有些不解,“确定吗?”
我的故人早已飘零,谁会来沿海之地寻我?
那年轻人点点头:“是个男人,高高大大,长得很俊,只是——”
“——只是脸上有一道很长的疤。”
我心骤然心跳了半拍,连手里的砚台落地都浑然不觉。
我提起裙摆跑出小院儿,有人正站在门口,左手按刀,右手攀花,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笑得温存如往昔:
“皎皎,好久不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