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于四壁上的东西都似活了一般,一张张扭曲万状的人脸大睁着双眼,目不转睛地观望着这场血淋淋的混战。
画上与场中,一时竟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庄昭自是有一定的把握思量才敢急急招来各门各派齐上妖山,他也的确将重伤未愈的斜玉折腾得不轻,可……离彻底解决掉斜玉的小命,似乎还差一点点。
斜玉黑沉沉的眸子被四周炸开的星火映得忽明忽暗,他直勾勾地盯着庄昭,突然松了按住伤口的左手,发黑的血随之奔涌而出,他却全然不知痛一般仰天大笑,直笑得口中迸血。
庄昭没功夫管他是哭是笑,一双眼用力到目眦尽裂,他将毕生修为统统赌在了这一剑之上,眼下,是距斩杀斜玉最近最近的一次,这个时机是齐映用命换来的,庄昭如何敢不珍惜?
修仙界的曙光,马上就要到来了。
斜玉动了动沾满自己鲜血的手,一口银牙之上,猩红慢慢扩散开来,他收了笑容,整张脸苍白可怖。
“庄仙师,我本不想赶尽杀绝的,是你逼我。”
最后四个字一字一顿,被他拖得好长好长,斜玉空着的那只手上忽而窜起一朵蓝幽幽的火苗,壁画上的众生一见此物,齐齐扯着喉咙开始尖叫,这些声音如同尖锥一般,一下下刺入庄昭耳中,又痛又痒,他被折磨得神智不清,一时只觉天旋地转。
“这是……什么……邪……物……”庄昭五官抽搐,缓缓半跪在地,手中长剑还执拗地直指斜玉鼻尖,一如他久久不肯低下的骄傲的头颅。
“邪物?”斜玉猛地一收骨鞭,鞭尖如小刀一样划过庄昭胸前,一抽便是一道血痕,“这可是天下苍生由心底而生的渴望诉求,你们修仙的总口口声声说心系苍生心系苍生,怎么,居然是头一次听到这声音?”
庄昭被抽得身子一颤,剑尖不由得滑落半寸,他死死扣着剑柄,努力将长剑抬回原处。
斜玉的状况也不太妙,但显然要比庄仙师好太多太多,他单手托起的火苗越燃越旺,越燃越庞大,他似乎不愿再多作纠缠废话,手腕一沉,斗大的火苗直冲庄昭而去。
某一瞬,入耳的尖叫声如山呼海啸,一举将庄昭吞噬包围。
那个雪白的身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始终关注着这方动向的众修刹时乱了阵脚,他们本就师出异门,一直没甚组织纪律,如今眼睁睁瞧着主心骨倒了,相当一部分人开始质疑自己为何在此、为何而战,更有甚者,直接抱头蹲地大哭大喊。
这其实也怪不得他们,齐映没了,庄昭倒了,谢存下落不明,试问偌大的修仙界,还有谁能来救救他们?
韩世堂足足怔了好一阵,他依然在坚持挥剑,可,心思却早已全然不在剑上,庄昭倒下去的瞬间在他脑海中一遍遍回放,他想不明白,庄师叔怎么也倒了,庄师叔怎么能倒,他不相信,不相信!
韩世堂奋力挥出一剑荡开身周纠缠的小妖小怪,从剑身上飞出的灼目火花刺痛了他的眼。
庄师叔没了,一个细小的声音在他心底说道。
韩世堂拎着长剑,他不敢去看庄昭的方向,目光颤抖着四下一扫,众修哭哭笑笑形容癫狂,出手混乱无章,情同发泄,就如行尸走肉一般任妖人宰割。
这……不行。
问什么谁来相救,倘若无人救世,那便我来!
韩世堂不知何处来的勇气,飞身踏剑就向斜玉冲去,一面冲一面向众人大喊:“诸君坚持住,相信我师兄!”
对啊,还有倚棠君,倚棠君还没有来!
“倚棠君”这三个字无疑是世间最好的灵丹妙药,足以扭转乾坤,活死人、肉白骨,众修只是念两句他的名号,便能从其中汲取无穷无尽的勇气。
不怕,再坚持一下,倚棠君一定会来的。
可,众人不知,喊出这句话的人,却是全场最清楚地知道谢存绝对不会来的人。
这一次,真的只能靠他们自己了。
韩世堂落于地面,剑尖一转,直指斜玉面门。
斜玉捂着胸口懒懒一抬眼,鲜血在他骨节分明的手背上蜿蜒而过,他看着韩世堂,摇着头笑了笑:“修仙界当真无人了?”
“少废话!”韩世堂一瞪眼,挺剑就向斜玉冲去,他早先便意料到自己不是斜玉的对手,却并没想到他们中间的差距有这么这么大……
简直是天堑。
原来,并不是只要有救世的心,就能真的救下世人。
斜玉慢悠悠地走向被他一鞭子抽得丈远的韩世堂,他敢说,即使他伤到如此,也可不费吹灰之力就灭掉这殿中残存的所有蝼蚁。
是生灭法,全看他一念之间。
韩世堂仰躺在地,费力支起上半身,眼睁睁望着面前漆黑的影子不断放大放大,最终将他整个人都笼了进去。
剑跌飞了,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像个肉虫一样慢慢挪到庄昭身前,他没有别的念想了,此生最后一愿,就是护好庄师叔的遗骨。
庄昭生前韩世堂没能为他做点什么,如今他死了,韩世堂这般舍命相护,全当亡羊补牢,聊解伤心罢。
破风声呼啸而来,煞白骨鞭转瞬间到了他的面前,韩世堂盯着索命勾魂的鞭尖,大脑一瞬空白,他不想再蒙骗自己了。
好吧,方才说什么最后一愿是护好庄师叔遗骨那都是胡扯,他承认他自私,其实……他真的很想很想再见谢存一面,发了疯一般想见他,到底为什么会这样,韩世堂自己都说不上来,但,人在危机关头的第一反应定是最真实的吧。
生死一瞬间,韩世堂的脑海里除了谢存,万类皆空。
“嘭”地一声,偌大的殿门忽而洞开,韩世堂被迎面而来的风扑得就地一滚,狠辣骨鞭擦着他的发顶抽过,这一响震天动地,众人齐齐向殿门看去,就连斜玉也不例外。
漫天烟尘中,有一身影背光而来。
韩世堂趴伏在地,头埋到臂弯里,险些哭出声,他方才直面生死之时,都不曾这般软弱。
场中已有细小声音不停地嘀咕“倚棠君,倚棠君”,四周壁画上看热闹的人脸面面相觑,高高挑起狭长夸张的眉,动了动大张的嘴似叹了一口气,最终缓缓合上了眼。
合上眼的众人脸满面慈悲,倒有些像不忍直观凡世受苦的佛陀菩萨。
斜玉从余光中窥见墙面上的变化,默默捏紧了骨鞭,神经忽而紧绷——他怎么来了?
来人叫心心念念的众修失望了,他,不是谢存。
来人慢慢踱出尘雾,慢慢踱到大殿中央。
众人本怀着极高的期待,待见来人庐山真面目,眼中的光齐齐坠落,不约而同地暗自长嘘一声。
这回众修非凡没盼来救世主,还多了个拖油瓶。
来人的确过分普通,他一身粗布白道袍,头顶用一桃木枝草草挽起银丝,手持一杆似打狗棒又似招魂幡的物件,不过不管这物件最初是何等功用,如今落到他手里,权当拐杖使——他腿脚似乎不太好,走起路来有些跛,磨得满是线头的衣摆随他的动作一飘一动,依稀露出其下一双踢踢踏踏的烂草鞋。
这破衣烂衫的老头子满面淡定坦然,大有“此殿是我家”的气势在,众人看得顺眼了,竟还能在他身上瞧出一点道骨仙风来,凡动了这般心思的仙修皆忍不住揉了揉眼,生怕自己突然生了眼疾——这道骨仙风到底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不过,令众人大吃一惊的还在后边。
斜玉歪着头斜斜望着那人,唇角微微一勾,顶着满身血污脆生生地唤道:“哥哥?”
这一声真如青鸟啼鸣、春水初化,叮叮咚咚的,干净纯粹得喜人,可……若思品,内里又满是说不出的意味深长。
距斜玉最近的韩世堂兀地瞪大了双眼,哥……哥……这下玩大了,没听说过这妖人头领还有兄弟的啊……这可如何是好?一个都打不过,还两个……
他们怕是真要栽在这妖山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