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底下怕只有她一个人,翻墙也能翻得如此坦坦荡荡,光明正大。
迈入聊城时,天已黑尽,夜市花灯灼人眼目,各色衣装熙攘如常,司华弦抱着剑默默在人群中穿行,她刚刚才在亦城吃过这种“虚假繁华”的亏,这次绝对不会再上当了。
打听市井动向,最好的地点莫过于酒肆茶楼。
司华弦将剑往桌角上一拍,扔了几块碎银出来,抬眼冲殷勤的伙计道:“今天只要一道菜,随便哪道,银子照给,不过要麻烦小二哥陪我说两句话。”
店小二简直是受宠若惊,肩上的一块白毛巾被他拉下来又搭回去,怎么弄都觉得不自在,遂揉了揉衣角,红着脸道:“华弦姑娘哪里的话,您帮了我们这么多,陪您说两句话怎么好收您的银子。”
亲身经历数日异象的司华弦实在没有开玩笑的心思,不过她并不想把事情搞得人心惶惶,牵扯无辜百姓进来,于是她还是笑着道:“我多给银子自有我多给的道理,权当是为小二哥压压惊,而且,还请小二哥不要把我们二人今天的对话说与第三人听。”
“说给那位长身鹤立、面如冠玉的公子也不行?”店小二歪在一边长凳上,瞪大眼睛凑近了道。
司华弦下意识“嗯”了一声,想了好久才想出那位“长身鹤立、面如冠玉”的公子是谁,转眼又见店小二写满了“刺激”的脸,登时被刚刚滑入喉间的茶水呛了一下,一面咳嗽一面着急道:“小二哥咳……误会了,我,咳,我说的是正经事。”
店小二两手叠在一起支在桌面上,盯着当中的那只釉青茶壶道:“华弦姑娘莫上心,我开玩笑的。只是您一进来,我就瞧着您愁眉不展,定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装疯卖傻的,想逗姑娘开心罢了。”
司华弦终于稳住了气息,匆匆一瞥正经下来的店小二,细细探知,真觉心中放松不少,沉浮市井之人尚能做到如此,她好端端一个正统修士怕什么魑魅魍魉,盛世将倾?剑在手,妖魔鬼怪斩就是,大厦欲倒她扶就是。
思及此,司华弦笑得全无保留:“哎呀,叫小二哥看出来了,我今日来是想问问小二哥,最近城里有什么新鲜事吗?”
司华弦一问,必属灵异神怪类,什么胭脂水粉上新,街口蔬菜大甩卖并不在她所认为的“新鲜事”之列,店小二捏着毛巾苦思冥想了一阵,直把那毛巾捏成了豆荚形状,这才小心翼翼地问司华弦道:“确有一新鲜事,不知合不合姑娘的心思……”
“但说无妨。”
“近些日子,坊间多了个卦摊,那卦摊十分灵验。”
“灵验?”司华弦坐直了身子。
卦摊能用“灵验”形容吗?最多占个“灵”字,有愿有答,才能叫做“灵验”。
店小二一听这个就乐了:“不亏是华弦姑娘,这一听就听出了关键。”
司华弦按在桌面上的手动了动,示意他越过职业吹捧说重点。
“寻常卦摊只能算命,这个卦摊不一样,它不但能算出您心中所求,还能帮您实现,应验速度极快,可能您睡一觉的功夫,您的美梦就成真了……诶,华弦姑娘您去哪?”
这话听了一半,司华弦就觉不对劲,实现愿望这事儿可太耳熟了,这不正是那个一身邪气的妖人头领最喜欢做的事情吗?
司华弦才不信他有这么好心,此事必有隐情,于是没等店小二说完,她便一把抓起佩剑,快步往外走,一面走一面向追出来的店小二摆手:“没上的菜权当送小二哥喝酒了!”
店小二愣在原地,几乎感激涕零:华弦姑娘真好,不但帮忙惩奸除恶,还主动送菜送银,此人千古之后,必定位列仙班!
司华弦走得匆忙,断不知自己在旁人心中已与神仙比肩,她一只脚刚刚迈过门槛,异变突起。
铺天盖地的罡风迎面而来,长街上燃着的百盏花灯尽数熄灭,拳头大的瓜果在众人脚下滚来滚去,碎纸碎布花簪香囊漫天都是,大风呼啸之声震耳欲聋,间有行路人不知所措的尖叫。
司华弦被吹得向后滑了两步,再回头一看,店小二已经坐到了地上,大堂里的食客面无血色拍案而起。
司华弦只松松挽了一遭的发簪被瞬间吹落,三千青丝如水鬼一般攀附在她的面上,她一张嘴便有墨发往她喉咙里钻,钻得她直想呕吐,却还是坚持喊道:“坐下,别动!”
说着,奋力转身,死死抓住客栈的门,人一脚迈进风中,就势一合,翻手拍了道符上去。
符咒上好,不大的客栈内登时风平浪静,温暖如初,多少人高马大的汉子呆立在原地,那个看似纤弱的女子,却孤身一人,直奔狂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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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华弦向来鄙夷话本子中不切实际的夸张描写,什么黄风绿风都是一派胡言……时至今日,亲眼见过才知,原来风真的可以有颜色。
那风一阵黑过一阵,明明有足以倒拔垂杨柳的架势,却偏偏吹不散遮住月色的几团乌云。
天上无光,地下不亮,人间漆黑一片,定在原处不被风吹走已属难事,司华弦哪敢奢望还能走动几步,指尖打出的光亮很快被吹熄,再打亮,再吹熄,反复数次,她当真像个大雪时节里无柴无火,即将被冻死的可怜人。
满地瓜果不时撞上司华弦的靴跟,她默了一阵,缓缓蹲下身子,紧紧抱住膝盖,蜷缩成一个小团——在弄清楚眼下情况之前,她还不想被漫天不明物砸中驾鹤西归。
方才街上的百姓应是就近寻了避难所,司华弦暗自想,如今唯有风声入耳,这样也好,听惯了单一的调调,便可在一片毫无意义的嘈杂声中静下心来。
司华弦深吸一口气,正想好好理一理头绪,一只不长眼的球状物正正撞上了她的小腿,估摸着大小,大概是颗西瓜。
司华弦并未打算跟西瓜过不去,稍定了定神,刚刚想出一句“那妖人头领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在多地同时开许愿摊”,好不容易理出的思路又被那颗缺德的西瓜打断。
寻常瓜果被大风驱使着,最多就是擦靴而过,这颗西瓜却好像盯上了她一般,不停撞击着她的小腿,撞一下还好,多次撞同一个地方,不说撞击的力度大小,总归是有些疼,一来二去,司华弦有些不耐烦,伸出一只手想把它拨开,让它在大风中快活地奔跑。
这一摸可不要紧,司华弦迅速缩回了手,将其抱在胸前不知所措。
那绝对不是个西瓜。
西瓜是圆滚滚的,光滑的,那东西却裹着厚厚一层丝状物,就像是……人的头发。
司华弦稍稍想象了一下看不见的对面可能是怎样一副光景,胃里登时一阵抽搐:大哥,求求你,别搞我了,我最近见过的邪门东西已经很多了,行行好,放过我吧……
方才出手的那一下在最开始就泄了力气,并未推开,那东西还贴在司华弦的小腿上,司华弦和那东西中间,只隔了一层薄薄的衣料。
姑奶奶不发威,你真以为我好惹?
怂,从来不是司华弦的作风,她暗中蓄力,“腾”地一下顶着风站起身,同时抽出一张黄纸符,掐诀念咒,极利落地拍了下去。
咒符带起的光转瞬即逝,周遭再次陷入黑暗。
司华弦不确定符咒有没有拍准,但她可以确定的是,她把这东西惹怒了。
另一种声音凭空现出,“嘎吱嘎吱”,似是某人在愤恨咬牙。
那个东西骨碌碌转了一阵,忽而直勾勾地盯着司华弦,说是盯,实是因为它面朝司华弦的这面忽而发出两道并列的红光,司华弦下意识抬袖去挡,大风直接掀翻了她的袖摆,她眯起的眼来不及完全闭上,正正对上那两道红光。
随后,风声骤止,四下安静得骇人,司华弦睁不开眼,无法看到四周情况,独占她脑海的还是刚刚那幅一闪而过的可怕画面。
她猜得不错,街上的行人并没有找到避难所,他们都死了。而且,被不知名的力量做成了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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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亦、望、优四城俱是此等异象,当然,犹属优城境内独玉峰为最。
玉衡门门主一手揽着星图,一手作印,看似八方不动稳如泰山,实则青筋暴起暗中较劲。
他身周围着数十玉衡门精锐,皆与他一般形容,每人脚下踩着一个阵眼,许许多多阵眼间爬出一道道紫色光痕,最终连成一枚极繁复的花纹。
花纹之下,就是独玉峰独独不生草木的一块裸露山体,山体正在震颤,且愈晃愈烈。
“起阵!”玉衡门门主忽而张开双眼,右手快速换印,众人得了指示纷纷照做,数道光柱通天而起,一点点拨开漫天的黑云,雪白月光漏了一点到人间,可他们脚下的独玉峰,依然晃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