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衡门门主敛声屏气,不断更换咒印已适应出现的变化,他数月前算出斜玉即将破关,随后立即赶往优城,花了极大的心血,一遍遍观星测定推演,才得出的这个法阵,他算出了所有可能的结果,不说十拿九稳,好歹算个有恃无恐。
可,事实证明,即使是玉衡门,也逃不过一句“人算不如天算”。
朦胧月光忽而沾了些凶煞血色,玉衡门门主暗道不好,正欲孤注一掷使出最后一诀,脚下山体忽而崩裂,偌大的紫色法阵轻而易举被撕碎成点点光华,漫天尘土中,一个高大优雅的影子向玉衡门众生靠近,斯斯文文又漫不经心的嗓音悠悠传来:“如此兴师动众……这是我的欢迎仪式吗?”
玉衡门门主扑倒在乱石中间,裸露在外的皮肤伤痕累累,他费力捂着胸口,绛紫色的血顺着他的嘴角流进衣领。
斜玉背着手,三两步踱了过来,居高临下:“抱歉,纯属误伤,我没有暗算的计划,那实在太不君子。我没想这么快就对你们修仙的动手,人尚未聚齐,你们可以收拾收拾,先回去修养,到了请你们来的时候,我另会发帖相邀。”
玉衡门门主只是倒在那里大喘着粗气,并无额外动作,斜玉瞧着歪了下头,复又转过眼好整以暇地望着一地狼藉:“真不巧,是玉衡门啊……那你们恐怕没有休养生息的机会了。”
玉衡门门主瞪大了眼瞧他,斜玉斯斯文文地欠了欠身:“安息。”
随后舌尖轻点上牙膛,发出“答”地一响,极清脆又极矜雅,他身后尚在挣扎的玉衡门生瞬时断了气,斜玉斯文一笑:“给个痛快罢了,免得他们半死不活,多受这么些苦难。不过我的门主大人,我还得留您一命,好会会您的老朋友。”
撂下这句,斜玉靴跟轻点,原地消失。二十年了,这疯子的力量比原来强了三倍不止,玉衡门门主直直盯着那弯血红色的残月,全界仙修聚在一起都不一定能杀得了他,这该如何是好……
残月夜,杀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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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华弦抱着剑合着眼静静地等,并不恐慌也并不着急,现下环境安静舒适,正好歇一歇在大风中险些被震聋的耳朵,暖一暖被吹僵的身子,她虽不知身处何方,但总好过在大风中。
然而,没过多久,难得的安静就被打破,司华弦的五感正在慢慢恢复。最先焕发生机的耳朵听到了一阵叽叽喳喳的声响,像是一群人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那声音越来越大,几近喧哗,若不是司华弦万分确定自己下了山,她真要怀疑自己还在“幽篁里”之后的雅室中了。
这是什么声音,怎么听上去这么像我亲爱的八卦同门?
慢慢地,司华弦的眼睑重新服从支配,她迫不及待地睁开眼,一口气卡在喉咙里,她一挑眉,颇不合时宜地笑出声来——就说嘛,除了她们,还有什么东西能发出这种乱糟糟又叫我深觉亲切的声音?
不过,这片稀稀落落的林子里,并不止司华弦所熟悉的这一行人。
数以万计的修仙人挤在一处,司华弦四处走了走,瞧了瞧,单凭服饰区分,凡是她能叫上名来的门派,这里统统都有。
真是一番盛况,写修仙界比武大会的话本子,恐怕都不敢讲天下门派齐聚一堂,无一缺漏之言。
“呦,司华弦?您不是要下山吗,怎么也被一网打尽了?”
不是冤家不聚头……
司华弦扶额默了一阵,在这么一个陌生地方,她随便逛逛都能碰到这位祖宗,这缘分……若换作是有情之人,早该生生世世白头到老了吧?
司华弦被自己的这个念头逗笑了,颇无奈地压着嘴角,转向湘扬道:“还要请教师姐,何为一网打尽?”
“我们遇到了一只冒红光的人头,不幸被它瞧了一眼,统统不知不觉地到了这里。”湘扬并不直视司华弦,一副不愿搭理她的模样,话却回得毫无隐瞒,详尽简练。
一石激起千层浪,周遭众人纷纷转过头,认识的不认识的,同门的异派的,你争我抢地附和。
“我也是。”“一样。”“巧了。”“我也。”
一片群情激昂当中,司华弦默默举起一只手:“我也是。”
这就怪了,司华弦的遭遇虽诡异突然,但还算完整合理,形形色色这么多人,每个人在做的事情不同,所处的地点不同,怎么会这么巧地遇上同样的事呢?
司华弦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抬头,两道灼人目光无处可放,只好暂时落到湘扬脸上,湘扬被她看得一阵心悸,咂了咂嘴道:“你瞪我干什么?”
司华弦全未理她的话,近日里发生的事情桩桩件件串在一起,她们当初在门派里撞邪时也是如此,无论开头多么异彩纷呈,最后总会指向相同的结局,这两串事有异曲同工之妙,可是这能说明什么呢……
司华弦百思不得其解,就在这时,一个空灵声音突兀响起,那声音不大不小,恰好可以听得清楚,就像是特意分成均等小份送到每人耳边似的,稍稍判断了一下声音来处,众仙修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天。
“我想,诸位能来这里,应是已收到我的请柬了。”
司华弦一听便听出了斜玉那矫揉造作的嗓音,活活恶心到发抖,眉头轻皱,颇不耐烦地将佩剑在两手间抛来抛去,兀自盯着飞扬的剑穗出神。
请柬?什么请柬……该不会是……
“正是,就是那些可爱的人头,私以为,能传信相邀的,都可以称作请柬。”
斜玉似能窥探人心一般悠悠续道。
此言一出,零星几个心理素质差的仙修登时弓起身子呕吐不止,其余众人议论纷纷,更有甚者,直接翘起胡子指天大骂,满口的仁义道德之乎者也。
司华弦皱了皱鼻子,她还没无聊到跟空气对骂,心里别扭不已,堪堪抬头瞪了一眼。
“别这样看着我,他们亲口对我说的,若完成此等心愿,死也瞑目。”
斜玉似乎委屈巴巴。
方才呕吐的仙修如今吐得更欢了,司华弦怔怔然定在原地,她好像明白了什么,比如说斜玉为什么要到处开许愿摊,比如说为何天降异象,比如说周阁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他们风雨将至,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在亦城那晚,斜玉临走时对她说的那句话,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盛晔抓她时曾提过一句破关,她从前见到的都是不堪一击虚无缥缈的幻影,那个通天遁地的本尊,终于来了。
这里是优城,是荒凉边陲,四城的位置并不是工整的“田”字形,聊、亦、望三城相依相附,周遭一圈没甚人烟的地方统称为优城,它就像护城河一般将其余三城包在中间,平日里并无仙门坐镇,二十年前,众门派齐心协力将斜玉囚在大山之下,一为方便看守,二为禁止他回妖山修养。
谁知斜玉竟将仙气氤氲、本该与自己相克之地改造成了修炼地,他一身妖气,居然也能与仙法融会贯通,人说至强之法一念神魔,便是如此了。
可是,司华弦怎么想怎么觉得,他费心费力收集祈愿,定不是为了将祈愿人做成怪物,那些小妖小怪更像是随意为之,只是斜玉的个人爱好而已,他的真正目的,他用这些人完成了什么,他得到了什么,一切仍然未知。
“好了,该说正事了。”斜玉留足了空白给这些修仙人胡思乱想,挑/逗够了,恐吓够了,又换上那副君子面孔,“仙门守天下守了千百年,也该易易主儿,不过我想,在正式交接之前,我们应该势均力敌地比试一场,不然我到底名不正言不顺。我麾下妖众甚多,所以我请了诸位同来,这才公平。诸君看,我们什么时候交手合适?”
“现、现在!就现在!”人群中爆发出嘹亮一声,声音的主人是慌的,甚至慌到磕巴,但经他这么一喊,所有修仙人的意气都被激发出来。
“就现在!”“做什么藏头乌龟,有本事出来!”“婆婆妈妈的,出来瞧瞧!”
斜玉似乎被他们的愚蠢行径逗笑了,好一阵没说出话来,笑够了才道:“依你们。”
霎时一阵罡风起,站在边缘处的几名仙修颈间显出一道红,只听“噗呲”几声,股股鲜血喷涌而出,他们直挺挺仰面倒地,竟已死绝。
“就这?今天?”
变成新的边缘的仙修掉头就往人群中挤,司华弦看得憋闷,她都替这些修仙的觉得丢人,仙都修到狗肚子里去了,她一揽怀中剑,逆着人流走到最边缘,四下一望,最外面一圈多是昆吾、歧山、玉衡的道友,关键时候,还要看坐镇三城的三大派。
“不错,有你们这些人,我倒还有兴趣一战。”斜玉轻笑两声,“我再给你们一些准备时间,最多不过十日,万望好自珍重。”
言罢,天际再无声响,万余人定在原地各怀心事,茂密林间满溢着足以令人窒息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