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存望着那道影子,脸色刹时变了,登时连黑烟怪象都顾不上,提剑就往屋内冲。
司华弦听着这阵叫唤,隐约明白了什么,可事发突然,她来不及整合思绪,动脚比动脑更快,匆匆两步迈去顶上谢存的缺漏,挥剑斩了两下黑烟。
黑烟被她带起的风扑散又渐渐聚拢,逐渐联结成丝,从某种角度来看,那自斟自饮的女子就好像是个提线木偶。
司华弦心头一阵恶寒,长剑打出几转繁花,招式华丽漂亮,却依稀乱了分寸,她不知道这些见鬼的黑烟是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只隐隐感知到,一接近这些黑烟,她就变得暴躁易怒,想是受了这些妖物的影响。
念及此,司华弦紧了紧握剑的手,掌心被剑柄的花纹硌得生疼,人却开始清醒地大笑——当然,司华弦自以为的清醒模样,落在旁人眼中也可称为疯得不轻。
斜坐在树冠上的那人显然就是这么想的,他好整以暇地拈着指尖,发出几声清凌凌的笑,司华弦的笑声戛然而止,她正了正神色,拼命克服着心头莫名颓丧恐惧的情绪,紧盯着树上那位优雅的老朋友不放。
这位老朋友不是别人,正是端庄矜傲的妖人首领,斜玉公子是也——当然了,只是个影子。
“司华弦,又见面了,最近可还安好无恙,不才主持兴修的汉白玉祭祀台可还合阁下胃口?”
又是那个斯斯文文的标志性笑容。
司华弦状似无意地捻动鞋跟,用身子挡在女子与斜玉之间,抱剑在怀笑嘻嘻道:“阁下的好意我领受了。阁下此来亦城,不会是因为这儿也有个石台,这儿也有位什么至纯至真之人吧?”
斜玉闻言又是一阵笑,这笑声如银铃似的,清脆飘渺,伴着夜风煞是悚人:“阁下说笑了,这世间唯有阁下是最妙的祭祀品,我不会放过阁下的。”
司华弦不屑一笑,张开双臂挑眉道:“我就在这里,阁下瞧着不眼馋?”
斜玉立起右手手腕,以食指摸了下白净喉结,修长的手指勾成极好看的弧度,一眼看去宛如一朵白昙:“馋是馋的,不过不才此行是为索取报酬,这是不容玷污的事儿,不才并不想节外生枝。”
司华弦轻轻“啊”了一声,涨潮一般的问号刷了满脸。
“哦,抱歉,是不才疏忽了。对,阁下忘了,”斜玉轻飘飘地说,“我喜欢帮世人实现愿望,世人也喜欢用珍贵的东西与我交换。”
司华弦稍稍纠结了一下“忘与不忘”的问题,张口还是落在了重点之上:“你把她怎么了?”
说得正是还在她身后自斟自饮,并被她护得好好的那位有缘人。
“阁下言重了,她的夫君抛弃了她,她这么孤独,我送她一只小可爱派遣寂寞,何错之有?”
说着,斜玉姿仪舒缓地扫了一眼天色。
“时候差不多了,不才先行告辞。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真是令人期待。”
“诶,你!”司华弦眼睁睁瞧着那影子如墨入水一般消失不见,登时恨得一咬牙,这个死变态,仗着一副好皮囊,出来肆意欺骗良家妇女,看上去斯斯文文,说白了,还不是个万千幽怨所结的妖人头子!
她暗骂得正爽,忽听一旁屋舍“咔嚓”一阵巨响,司华弦心头一颤,遭了,跟这位聊得太投入,竟把存哥哥给忘了,该打该打。
再转过眼来,只见软泥砌的屋顶拱成极夸张的形状,其上碎瓦扑簌簌滑落,一个巨大的剪影破顶而出,矗立在圆月之下。
难怪那妇人的狗她次次见着都觉奇怪,原来那并不是狗……
是妖兽。
谢存从屋顶的破洞处飞身而出,落在司华弦身边沉声道:“此处民宅聚集,不是打斗之地,我们将它往山上引。”
司华弦速速应了句“好”,翻手一道火光打在妖兽鼻尖,缕缕白烟中,妖兽吃痛发疯,一爪拍向司华弦。
司华弦调头就跑,还好此处已属胡同深处,没有什么人烟,抬头便可瞥见山脊的墨影,司华弦便闷头向那方赶,还不时向后甩几道咒印,生怕妖兽跟丢,但实际上,那妖兽已经跟得很近很近了,近得可以感受到它的鼻息。
谢存隔在司华弦与妖兽之间,腰背被烘得发烫,可他坚持处在这个位置上,沉着冷静,甚至有些不合时宜地不慌不忙。
跑着跑着,位于前首的司华弦突然一顿,转过身一把抓住谢存的袖子,急急道:“师兄,带我御剑!”
谢存有一瞬的怔愣,但眼下火烧眉毛,容不得半点犹豫,他一点头,随手把剑一丢,迅速揽住司华弦的肩头腿弯,直接将其打横抱起,鞋尖轻挑剑身,心中掐诀纵身一踩,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两人凌空而起,前进速度果然提高不少。
司华弦万万没想到谢存会用这种姿势带她御剑,一时被他搞得头晕眼花,人至半空,四肢百骸间又是熟悉的无力感,她在无意识间揪紧谢存的衣襟,如鸵鸟一般扎进他的怀里。
司华弦还是怕得不行,这点她不得不承认,而且,她一向觉得承认自己害怕也没有什么丢人的,她真的怕御剑,非常非常怕,除非万不得已,她绝不会做出这个决定。
她实在没有办法了,妖兽出现在这里,百步外就是人来人往的花灯夜市,她必须用最快的速度将其引开,不然,定会造成极大的动乱和恐慌。
她宁愿自己怕得直想咬舌自尽,也不愿平民百姓受一丝一毫的惊吓。无关什么感人,什么高尚,对于司华弦来说,这只是本能,也只是本分。
司华弦此举不但折磨自己,还顺道将谢存折磨得不轻,谢存他如何不知道御剑更省力更便捷?从最开始他就知道上上策,可一想起司华弦那个恐慌无助的眼神,他就立刻将这上上策处以斩立决。
一边是普罗大众,一边是心尖尖上的姑娘,这次谢存取了折中。
谢存不停地告诫自己不要分神,不要分神,不要分神……可他还是抑制不住地心痛,倚棠君又如何?世人将他捧得至高无上,可他分明连护着自己的姑娘不叫她受惊吓之苦都做不到,实在无力!实属无能!
司华弦忍耐着扑面寒风,在一片漆黑之中默默,合眼的动作用力到眼皮直颤,还好那些山岚并没有太远,在她双目抽筋之前,万株海棠已在脚下。
谢存踩着剑凭空一兜,雪色下摆扑展开来如素扇一把,司华弦感知到自己正缓缓下落,这才探出头眯起眼四处一瞧,挣扎着踏上地面,前后摇晃了两下终于站定,这就抽出佩剑,正对妖兽严阵以待。
二人极默契地未曾嘘寒问暖,甚至没有多看对方一眼,谢存如何会不担心?方才在空中他都将自己挞得体无完肤了,但这是现实,不是话本子,他们没有功夫卿卿我我。
那妖兽一路紧赶慢赶,追到此处也是累得不行,湿漉漉的鼻尖一抽一抽地哼哧个没完,身上多处细毛被司华弦的火柱击中,落下星星点点的黑斑,那副样子乍一瞧像极了斑点狗。
谢存四下一扫,沉声喝道:“华弦,起阵!”
司华弦尚有些缓不过劲儿,得大师兄一声令下,她脑中虽还一片空白,但双手已然依令照做,海棠林的各个角落应召飞出数道白光,联结天地,直达星斗。
是周兄的法阵,司华弦这才反应过来,随后极没见过世面地大睁着眼,四处张望,海棠林上下风起云涌,吹得二人衣摆猎猎作响,数条天柱围成一个复杂纹样,漆黑的夜幕衬上阵眼的白光,与周阁从不离身的星图如出一辙。
妖兽遭仙法压制,极痛苦地摇头摆尾,跌跌撞撞地向某处阵眼撞去,法阵如牢笼,一旦起阵,受克之物无论如何也闯不出阵去,这方二人维持着结印的动作,安静瞧着那妖兽作怪发疯。
司华弦心里有些爽快,煞白的唇也终于有了些血色,她向谢存一努嘴:“师兄,打听一下,什么时候可以动手宰?”
谢存翻手换印,数道白光更亮了些许:“很快,等我再巩固一下法阵。”
正说着,那妖兽踉跄着撞向某处阵眼,这一次,竟一击而过。
数道光柱随之寂灭,林中刹时一片漆黑。
愉快看戏的司华弦见证了妖兽出逃的全过程,整个人僵在黑暗中,天边一轮满月亮得刺眼,司华弦突然想起某人的一句话,我算出我最近会算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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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阁在观星楼上望见了这几道光柱,大致推演出那方情况,未曾多作意外,两手一震卷轴,盯着其中的贪狼星出神,不多时,映在他眉眼间的白光倏而消失,他有些不适地眨了下眼,方才盯着瞧的那副星图的轮廓一刻不停地在他眼前闪啊闪,他捏着卷轴的手一沉,抬头一望便是一愣——光柱呢?他的阵眼该不是……
遭了,周阁利落卷起星图,越想越心虚,回过身在小阁楼里好一通找,才找到一把丢了鞘的佩剑,没办法,他们玉衡门自上而下崇文崇星斗,算算他也有五六七八年未碰剑这种稀罕物了。
周阁双手握着栓竹筒的绸带,磕磕巴巴地念了御剑决,那多年与破桌残椅混在一处的佩剑还算争气,应召一个猛冲,携其上的周阁直接从洞开的窗子里出了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