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眼见证了朝夕相处之人的死,那边二人一时之间发不出任何声音,跌坐在地的那人大睁着眼,全然吓傻了,豆大的泪滴一个劲儿地往下滚,却想不起来要抬手去擦。
梁鸠怔怔瞧着树边人身上的血,深吸一口气,稍缓了缓神,一甩袖疾言厉色一句:“别哭了!”
复又仰头望天,暗道:罢了,我欠司华弦的命多了,不差这一条。
韩世堂领着同门赶回望城中时,那里的局面已有些失控。
临近茂林的几处房屋着了火,手无寸铁的人们顶着一脸黑灰四下奔逃,同道们一手护着几近癫狂的百姓,一手持剑与妖人过招,一面咬牙承受着妖人的狂轰滥炸,一面被百姓拉扯得踉踉跄跄、狼狈不堪。
这些妖人不算难缠,但奈何数量巨大,一波一波前仆后继,韩世堂御剑落地,脚跟尚未站稳,人就被卷入厮杀之中,十数妖人黑压压地向他涌来,他一边挥剑一边后退,左手结印意图甩出一道炸雷,心里正如此想着,脚下一个不稳突然踩空,他左手积出的光亮随之一炸,打出的气浪震翻了几个妖人,同时加快了他自己坠落的速度。
只一晃神的功夫,韩世堂便被重重拍在地上,他胸口向上一动,脑中胸腔中皆是一阵轰鸣,他看着面前两人高的坡路,坡路另一边的妖人成群结队来追,翻动的襟带连成一片黑云,不等他们下坡,长街另一端已有三五妖人盯中了仰躺在地的韩世堂。
韩世堂瞧着踱到脸侧的几只短靴,长眉一皱,一拍地面翻身坐起,就势一记扫堂腿,几个妖人闪躲不及被他掀倒在地。
韩世堂捡起长剑信手一挥,斩得妖首满地乱滚,他用手背抹了抹溅到面上的血,转眼去瞧坡底,心念一动。他双手快速结印,照至坡底的月光忽而大盛。
坡上的众妖见状急刹,最前排的妖人纷纷抬手去拦,可惜后边的弟兄并没有卖给他们这个面子,妖走在坡上岂容你想停就停?
于是,前面的妖好不容易站稳脚步,又被后边的妖撞得往前一扑,众妖一路滚下高坡,在雪亮月光中嘶吼挣扎。
韩世堂扬剑收势,后退两步转身欲再战,忽而目光一凝往四下一扫,火焰的光影在他漆黑的眸子里抖动,他来时就隐约觉得这里不太对劲,仿佛少了些什么。
“大师兄呢?”韩世堂皱眉喃喃道。
不远处,偶有潮意成滴下落,砸在小水洼里滴答作响,依稀有空灵回音绕耳,周遭沁出冰凉气。
司华弦的手指动了动,缓缓张开眼,她平躺在冰凉的大理石台上,正上方是极高的石顶,悬着几根利刃似的钟乳石。
司华弦眼皮一跳,按着太阳穴坐起身,默默向旁侧靠了靠,生怕那些石锥一时兴起想到下边看看,纵身一跃,直接给她来个一剑穿心。
“有本事就单挑,搞这么多花花肠子做什么……”司华弦小声嘟囔着,用手去摸石台边缘。
那是个极大的雪白台子,台侧刻着繁复的咒文,一摸一手细碎粉末,想是刚刚刻成不久。
司华弦抱着剑向四周打量一遭,这个洞倒是天然形成的,凹凸不平的石壁上还浸着潮湿水渍,石台边缘缀有一圈蓝色磷火,隐隐透着鬼气。
司华弦垂下眼,将已知的信息一整合,登时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土,二话不说抱着剑跳下石台。
整桩事情的最开始,是歧山门求助,他们来时,师尊说事态并不严重,最开始的确如此,他们也看到了,只有零星妖人在茂林深山中活动。
如今见了才知,他们应是在此地兴修这个石台,不意被歧山门察觉。
妖山那么大,修几千个石台绰绰有余,妖人不在自家门口玩耍,非要跑到望城里来,定有另外的道理。
这石台想是有特别的用处,司华弦方才坐在其上时,就隐隐觉得一股阴邪之气直往心坎里钻,一秒都不想在上面多待。
司华弦抱着剑,如同在“幽篁里”一般慢悠悠地往前踱,此洞长而窄,洞口处能瞧见延绵远山的墨影和一弯细细的残月。
洞壁有冷气悄然侵入肺腑,扑面却没有寒风,司华弦走到洞口处,抬起一只手往洞外一张一贴,仅仅只是靠近,那看上去空无一物的洞口便红光大作,密密麻麻的鬼画符在泛着微光的屏障上游走,观之犹如雨滴在芭蕉叶上划出的一道道水痕。
司华弦了然地收回手,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指尖,状似心不在焉,实则疯狂思考对策。
这东西看上去挺拽,不知道怕不怕砍,司华弦一抬眼,眸底蕴出三分冷色,翻手抽剑出鞘,雪亮光芒一闪,整道结界红光大作,其上的鬼画符游走得更快更急,剑尖几乎是一触上它就被大力打开。
司华弦本没料到这妖人的东西有这般神力,方才也只是信手一挥,剑柄都没握实,长剑直接脱手而出。
司华弦在“哐当”声中皱了下眉,弯腰拾回长剑,一边掰着长剑被打歪的剑身,一边舔着下唇望着那道结界。
若能这么罢休,那便不是司华弦了。
“铮”地一声收剑入鞘,司华弦单手结印,三成修为与结界相撞的一瞬,洞内亮如白昼,司华弦抬袖遮眼,脚跟一转往石壁上一靠,万千星火堪堪擦着她的袖摆而过,但凡晚闪一步,她便与烤乳猪没什么两样。
司华弦有些后怕地往石台方向一瞧,只见她方才打出的术法皆被那结界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星火熄灭后的白烟在昏暗的山洞中冲出各种怪状。
司华弦苦笑着去望那道结界,这才想起自己是被妖人掳来的,无论如何也得意思一下慌慌神,不然人家绑匪多没面子,于是,心头微微泛凉。
司华弦啊司华弦,沦落到这般境地还嘴硬,你也真是人才,司华弦以手笼住眼睛默默摇头,脑海里有个小声音自言自语:可我又能怎么办呢?
喜也是一时,悲也是一时,愁眉苦脸解决不了问题,倒不如省出精力逗自己开心,旁人见了还得夸我一句好大的胆子。
这是夸人的话吗……
司华弦抬起头怔了一瞬,复又摆了摆手,管它去,意思到了就行。
其实,司华弦还是有些慌的,面上心里的无赖都只是些幌子,可她又惯会哄骗自己,攥了攥冰凉的手指,司华弦正欲转身干点正事,就见群山之间闪过一个颇眼熟的小白点。
那个小白点和她同时一顿,随后不断扩大扩大,最终长出一副俊俏样子。
谢存。
司华弦眨巴着眼,常言道有缘千里来相会,如今便是了,她被掳到荒山野岭都能碰巧遇上谢存路过,这还真是……
怎一个缘字了得?
司华弦捂住小半张脸,埋头在手掌后哭笑不得,洞外踩着剑的谢存不明就里,仔细瞧了司华弦两眼,实在没猜出他古灵精怪的小师妹又在引领什么修仙界潮流:“华弦,你……”
好端端地把自己关在结界里,还笑得这么开心,这是什么癖好?
司华弦笑着笑着就觉得嘴角泛苦,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和谢存解释自己的现状,甚是头疼地一抬眼,就见谢存沉了眉梢:“华弦,望城那边出了情况,和我回城。”
司华弦嘴角一僵,一片黑压压的画面在她脑海中闪现,那些妖人不会是……奔城中而去了吧?
谢存望着欲言又止的司华弦,心中起疑,伸手去触洞口,红光乍起,一行行鬼画符映在谢存脸上,他一双眼不由得瞪大,腮边肌肉微颤,想是在暗自咬牙。
听说望城出事,司华弦也没心思再和谢存打哑谜,上前两步急急道:“师尊他们呢?可有前往?城中百姓甚多,此事耽误不……”
她一句话尚未说完,就见谢存持剑大力劈来,连忙抿紧唇偏过头,却还是被擦过脸颊的白光晃到了眼睛。
待司华弦再转回眼,结界上的鬼画符游走得比任何时候都快,透过那些密密匝匝的红光,司华弦看见谢存悬在半空,脚下却空无一物,长剑被他持在手里,正作劈砍用。
谢存居然会御风!
司华弦愣在当场,她从前听师尊讲,修仙人御剑便是在效仿神仙腾云驾雾,当凡人修炼到可以呼风唤雨之时,会有神仙携名册来邀,延请此人共赴天门,享百世极乐。
虽说这种老掉牙的故事里往往搀有不少水分,但抛却那些想象力过于丰富的细节不谈,肉身凭虚御风难比登天,也无怪先辈们会将能御风的人划为神仙一列了。
如果,只是说如果,谢存真的曾受过神仙邀约,他又是为了什么留恋人间……
司华弦一晃神,谢存又是一剑劈来,这一次,不止结界,他眼中也快速划过几丝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