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观众人捂着嘴憋出“噗嗤噗嗤”的声音,梁鸠转过头瞪了他们一眼,继续道:“她还和谢存那个叛徒待在一起,不过好像已经认不出我了。妖人作乱期间,这不是什么重要事,多加提防,别叫她使了绊子。要知道,司华弦可比不上那小叛徒半点温顺。”
这一句话就把众人拉回到二十年前,各位忍不住摸了摸手腕,抚了抚肩膀,这都是想当年被小司华弦打伤的地方,众人在彼此的目光中达成共识,纷纷点了点头。
天边陡然一黑,大批妖人涌来,观之犹如蝗虫过境,处于激战中的谢存猛地一挥剑,一圈妖人仰面朝天摔出丈远再爬不起来。
谢存一扫天空,下意识往旁侧瞥了一眼,一瞥便是一僵——华弦哪里去了?
一旁的同门见大师兄怔在原地,心念电转,出言劝道:“师兄莫慌,华弦师妹功力卓然,可独当一面,定不会出差池。”
这点谢存是知道的,每次应战,他们都很少待在一起,司华弦喜欢自己去闯,谢存也很放心她,这两位都不是等闲之辈,也干不来交战时还拉拉扯扯,你侬我侬之事,谁有能力谁就去做,谁遇到妖人谁就去砍,不用顾及什么,也不用惦记对方,妖邪荡平之时,庆功宴上总会相见。
谢存点了点头,不再提她,只盯着茂林深处道:“妖人倾巢而出之景,很多年不见了,万事多加小心,情急之时记得发求助信号,全体昆吾门生都是各位坚实的后盾。”
众人听得心头一热,纷纷拱手道:“是,师兄。”
另一处交战地,庄昭望着空中妖人飞降的方向,长眉一展,神思一凛:“不好,中了妖人的调虎离山之计!快,通知二位师侄清点人员,速速回城!”
单枪匹马的司华弦也注意到了空中异象,她收住脚步,抱着剑眯着眼,正不知在想些什么,身后茂林中忽而传来一声轻唤:“司华弦……”
那是一个极轻极细的女音,话尾虚浮,在寂静林间隐隐荡出层层回音。
今个儿什么日子,怎么总有人不好好说话,非要在背后叫姑奶奶我,司华弦一挑眉毛转过身:“在?”
她一眼并未瞧见说话人身在何方,咬着后槽牙又向昏暗林间望了几眼,背脊不由得窜上一阵凉意,面上却是笑了:“阁下有何仇何怨不妨当面讲,装神弄鬼的算什么本事?”
茂林间久久沉默,司华弦盯着自己的剑穗好脾气地等了一阵,渐渐开始怀疑起精神问题……莫不是出现幻听了吧?
抬靴正要走,微微浮起的衣摆猛地一拧,拧出几道好看的皱痕,司华弦脚跟一转往旁侧一让,绿苔中几个阵眼闪了几下,一道拱形结界迅速升起又迅速扑空,碎裂声起,阵眼渐渐暗了下去,继而涌出猩红又粘稠的液体。
司华弦眼都未抬,翻手挥剑“哐当”两声,正正挡开妖人攻来的利爪,此番围上来的妖人比她预估得还多,她眨了下眼,心头那点凉意就被满腹狂妄冲垮——司华弦总是这样,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越到情急之时,她身上那股子江湖气越重,面对数把雪亮刀锋,甚至还能咬着牙挤出一点无赖的笑来。
司华弦如今使的,正是谢存第一次来授课时教的那套剑法,动手比动脑更快,她不去想具体的一招一式,几近停转的大脑只是在不断地重复着三个字:手抬高,手抬高,手抬高……
她的剑法千变万化,但百川入海,最后一式总是相同,每至此,便可一剑洞穿一个妖人。
妖人与常人不同,他们皮糙肉厚,鲜有弱点,若要达到一剑毙命的效果,出剑的高度必须极其精准。
谢存的经验,司华弦学到了十成十。
眼瞧着地上妖尸渐渐堆叠成山,她马上就能逃离天罗地网,不远处忽而传来求救之声,司华弦抬眼匆匆一望,二话没说就引着妖人向声音来处靠,她一面退一面杀,待到接近目的地之时,暗红色的妖血已然铺了一路。
呼救者正是方才暗戳戳质疑司华弦“是人是鬼”的歧山门众生,他们开完小会,还没走出几步,报应就从天而降,眼下逃的逃,伤的伤,还在妖群里奋战的,唯有梁鸠及旁的两人。
司华弦一向心大量宽,若放平日里再见此人,她都不一定能想起方才的不愉快,何况眼下危急之时。
梁鸠用余光瞥见了战团中多出来的司华弦,心里有些别扭,一是觉得被她救实在丢人,二是对她的援手不屑一顾。
梁鸠这般想着,稍一分神,就被妖人抓住了破绽,千钧一发之际,一柄长剑轻巧挑开近在咫尺的利爪,长剑另一端的司华弦专注斗法并未多瞧梁鸠一眼,也压根没工夫管她哪一剑救了哪个谁,可因这一剑,梁鸠心里的不忿更甚,他觉得司华弦分明是在嘲讽他,嘲讽他技不如人,还白白叫他欠了她一条命。
妖人们受命而来,皆瞅准了司华弦,一波波前仆后继,砍到一个又冒出两个,四人逐渐应接不暇。
司华弦是长剑术法双管齐下,制敌的效率极高,战至酣时,她挥剑一挡,趁众妖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之时,脚尖一点飞身而起,一踩某妖的额头借力跳出重围,稳稳落地后,潇洒一打响指,她从前站立过的地方华丽丽地炸出一道白光,众妖被轰得嘴歪眼斜,倒在地上再没爬起。
一个畅快的笑尚未酝酿好,司华弦双眼猛地睁大——那方有一同道手无寸铁仰躺在地,三个妖人正向他扑去!
司华弦来不及思考,挺剑上前,揪住背对她的某妖随手一丢,抬脚踹翻一个,同时借势持长剑一捅,在妖人的哀嚎声中,司华弦伸出一只手想去拉地上的同道起来。
那人奋力支起上半身,满是惊恐地盯着司华弦,非但没有接受她的好意,甚至还颤抖着向后蹭了蹭。
他会如此首先是因为在他的记忆中,面前人已经死了二十余年;其次是……
他看到了司华弦背后的东西。
他对司华弦有芥蒂在心,嘴唇动了动,复又想起司华弦刚刚救了他一命,无论她是人是鬼,他都要感恩,略犹豫了一瞬,正要出言提醒,一句“小心”只从牙缝间蹭出一点气音,司华弦背上就重重遭了一击。
司华弦晃动了一下,胸腔内尚有回音,她皱着眉回头去看,形容有些痛苦,这一击不算致命,但她为自己的大意感到无比懊悔,我居然被人偷袭了,丢人……
司华弦尚未完全转过头去,背后又遭一击。
可恶,他,他手上好像有毒……
偷袭加暗算,好一个无赖……
司华弦一通腹诽,眼皮越来越沉,腿一软径直倒地。
获救的那人手脚并用快速向后一撤,司华弦的头正巧挨着那人的靴边。众妖见目的达成,纷纷收手,利落拉起晕倒的司华弦,脚尖点地就要溜。
地上那人怔了一瞬,忽而一拍地面,仗剑想去追众妖,梁鸠见状冷冷道:“站住!”
那人果然就站住了,只一瞟梁鸠的功夫,众妖便挟着司华弦消失得无影无踪。
获救那人望着陡然安静下来的树林,急急道:“师兄……”
“想去救叛徒?你也要反了不成!”梁鸠横眉立目,火速打断了那人的话。
那人被吼得缩了缩脖子,他本就胆子极小唯唯诺诺,稍一冷静下来,不管司华弦是不是叛徒,他都没胆子去闯妖人窝救她回来了。
“师兄纵容妖邪挟持同道,不知到底谁才是叛徒!”梁鸠闻言一愣,不敢置信地偏头去瞧一直沉默不语的另一位师弟。
那位师弟倚在树上,左腿鲜血淋漓,身周还有大大小小无数伤口,可见是经历了一场恶战,他伤得太重,几乎使不上力气,但依然定定与梁鸠对视,脱口而出的话掷地有声:“我从前,一直以为师兄带领我们做的都是正义之事,我们齐力排挤叛徒是替天行道,门主赶我们出门是他糊涂,他包庇邪祟!今天亲眼见了才知……原来师兄才是最大的叛徒,你所谓的惩恶扬善不过是嫉妒得发了疯!”
“你!”梁鸠双手紧握,两眼血红,满额青筋暴起。
倚在树上的那人脸色越来越苍白,拼命用最后的气力忏悔从前错犯下的那些恶,他愚昧了一辈子,命将终矣时能得半分清醒,也不算枉负世间走一遭:“师兄,你总说谢存是叛徒,可他现在是倚棠君了……且不说他有何功绩,二十年来,他最起码没有弄丢司华弦……”
那人说着说着,突然笑了起来,他带着这一点笑,渐渐没了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