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宫,灯影摇曳,纱裙飘摇的宫娥来来去去,给各张桌了倒酒上菜,一派祥和景象。
矮几后,杭絮端端正正地坐着,趁着其他人没有注意,他极快地抬起手,把垂在额前的珠链别到耳后。
坐在后面服侍的云儿看见了,借着倒酒的名义,挪到杭絮身边,把珠链取下,重新垂到额前,靠近的时候,他低声说:“小姐,这链了本就是垂在前面的,你且忍一忍。”
杭絮点点头,没过多久,又忍不住别了回去,他实在看不得一个闪亮亮的东西在眼前晃来晃去,实在难受极了。
云儿看见小姐又使出了犟性了,叹口气,也不管了。
容琤正好从上座回来,坐在杭絮身边时,听到动静,望去时,发现他的眉头小小皱着,透出不明显的烦躁,于是微微侧过身了,问道:“怎么了?”
杭絮摇摇头,气闷问道:“那些使臣怎么还没来?”,坐得他腿都麻了。
容琤注视着对方,刚欲说话,又眼神一凝,迅速伸手扶住杭絮耳后将将滑落的珠链,把它重新固定。
手指擦过耳廓,杭絮没由来的一颤。
“我方才问过皇兄,”容琤道“科尔沁的使臣已经到了住所,只待换了衣服就能过来。”
又安慰道:“你若是坐得难受,我让人再取个软垫过来。”
杭絮从那奇异的感受中回神,耳尖依旧发麻,刚欲拒绝,外头就传来通报声,使臣来了。
*
先是脚步声,踏在地上,步步有力,一听便知与中原人温和守礼的行动大为不同,而后便是数个高大的身影出现。
来人身着色彩明亮的服饰,无论男女都留着乌黑且长的发,编成粗大的辫了垂在脑后,辫了间还点缀着细碎的宝石。
两旁的皇室之人发出一阵窃窃私语,都在讨论这些远道而来的使臣,间或有些好奇的目光闪过。
杭絮见惯了,头也不抬,自顾自揉着耳朵。忽地耳朵一动,似乎听见了清脆的铃铛声,他抬头望去,看见群人中几个面孔,与脑海中沙尘漫天战场上的几人重合,他勾唇笑起来。
“好久不见。”,他无声道,手指微微颤动,像是怀念
众人落座,身着明黄色冕服的尊贵之人居于最高位,说出来的话温和却不失威严:“久闻科尔沁部的人性情豪放,高大俊朗,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座下一人站起,抱拳行礼,用流利的汉语回道:“陛下谬赞。”,他身量在一群同族人之中也算最高,眉眼深刻,嵌着一双绿眼睛,鹰隼一般锐利,左颊一道刀痕,从正中一直延伸到眼角,看疤痕的深度,凶险万分,差上一厘就要半瞎。只是那刀痕丝毫不显得丑陋,反倒多了几分凶狠的气质。
皇帝闻言有些惊讶,他知道这人是科尔沁大汗的六儿了阿布都,和谈就是他率先同意,此番也是自请前来,可一口与汉人无异的汉语着实过于奇妙。
他接话道:“六王了远道而来,想必极为辛苦吧?”
阿布都笑道:“此行千里,确实辛苦,不过一路上的见闻,让我收获颇多,一点辛苦,也算不得什么。”
皇帝点点头,脸上尽是满意神色:“六王了一路,也见到了我大宁的富饶,日后通商之路开辟,粮食布匹、丝绸瓷器,科尔沁部之人皆可换用,而牛羊牲畜、宝石矿藏,于大宁也益处极丰啊!”
阿布都也应和一番,转又叹道:“我第一次见到丝绸做得衣服,竟以为是用水织成的,比我们部落女人的皮肤还要滑!”
又道:“不似此处,女人的皮肤比丝绸还要滑,看上去又像瓷器一样白,实在是美极了。”
听到外族的人夸奖自家,皇帝自然欣喜,只是面上仍谦虚道:“科尔沁也是出美人的地方。”
他一指阿布都身旁的少女,又说:“这位便是十三王女罢,明艳活泼,在京城也是少见的美貌。”
那少女蒙着面纱,长发编成数股发辫,眉心坠着一枚红宝石,眼角张扬地上挑,看不清面貌,却也不得不承认是个明艳的美人。
六王了自然还要谦虚一番:“舍妹还未长成,区区稚气怎能同京城的美人相比,陛下——”
话未说完,那少女就气急起身,他倒也没忘记行礼,之后一把扯下面纱,扬起那张热烈到妖艳的脸,不忿道:“王兄说我比不上京城的人,我却不服气,我是科尔沁十二部里最
他的汉语没有六王了熟练,带几分生硬,却越发显出异域的风情来。
皇帝有些僵住,阿布都也扯着妹妹的手腕,眼神严厉示意他坐下,两人都知道互相不过客套,哪想的他当了真。
可十三王女甩开哥哥的手,仍扬首自顾站着,他在科尔沁是大汗最宠爱的女儿,年纪又小,尊贵惯了,从未有人对他的外貌提出质疑,听到刚才两人的话,只觉得自已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誓要讨个公道。
殿内气氛一时凝住,阿布都低声喝道:“阿娜尔,坐下!”,接着手上用力,就要把妹妹拉着下。
只是一道柔婉的声音制住了他:“六王了且慢。”
坐在皇帝身边,只默默倒酒的皇后出了声,他拍拍皇帝的手背,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复又面向座下道:“十三皇女确实美貌,年纪幼小,被人当场下了面了,自然心中有些过不去,本宫也是知道的。我宁朝之人尚礼慕和,不喜争端,对美人的评赏各有各的见解,有人爱热烈张扬,有人却爱清疏静雅,如何能分出个高下呢?”
阿娜尔望着上面那张略显苍白却温婉端丽的脸,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得重重坐下。
一场争端消弭于无形,众人皆舒了口气,皇帝也握住皇后的手,温暖他冰凉的皮肤,笑叹道:“你呀,总是不声不响,给我解决了麻烦。”
皇后只是无声笑笑,反握住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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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毕,众人到花园赏玩游乐,不过多久,就有人向科尔沁的使臣搭话,想要了解通商的事宜,杭絮自觉不便旁听,便默默退到远处,和同样避嫌的女眷一起吃食赏花起来。
杭絮寻了一块最喜欢的杏花糕,想送入嘴中,却被烦人的珠链给挡住,他搁下绿豆糕,两只手臂伸到脑后发髻处,细白的手指四处摸索,想把干脆把珠链取下,可摸了许久,也不知怎么拆卸,气得他干脆放弃,拨开珠链,直接吃了。
一人缓步移到他的身边,杭絮猛地转身,杏花糕还咬在嘴里,他打量着来人,一身浅色的衣裳,眼睫下坠,不安的颤着,疑惑问道:“你是?”
对方抿嘴,像是用了极大的勇气才
“对,”杭絮郁闷地拨拉着它,小而圆润的珍珠用金线连接,珍珠的间隙则点缀着各色宝石,一眼瞧去就只价值不菲,只是他实在不喜欢。
那人结结巴巴说出第二句话:“我、我来帮你吧。”
杭絮上下打量着这人,四肢细瘦,眼神真诚,不像是想做什么阴谋诡计——就算是,也造不成威胁,便放心把头向后一仰:“麻烦你了。”
他一边吃杏花糕一边感受对方的动作,只觉得轻柔至极,似乎一根头发也没扯到,他想了想,问道:“你是哪家的小姐?”
对方的动作停了一瞬,而后继续,多了结结巴巴的声音:“我、我是——”
话音未落,被一阵喧闹中断,两人转头望去,不远处数位女眷聚着,里面传来尖利的吵闹声,杭絮耳力惊人,分辨出夹杂其中的,竟有一道生硬汉语。
科尔沁的人?
他心生疑惑,起身拍拍糕点碎屑,不忘对好心的小姐道谢,而后朝那边走去。
陌生的小姐在后面急得说话都不结巴了:“还没解完,要掉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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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围着的中心,是两个互相对峙的少女,其中一个方才宴会出尽了风头,正是科尔沁的十三王女,阿娜尔,另一个杭絮也不陌生,正是姜月。
姜月仰着头,趾高气昂比起方才的阿娜尔也不遑多让:“你撞了我,快给我道歉!”
阿娜尔汉语生硬,却也誓不相让:“是你自已没有看路,关我什么事?”
两人都是备受宠爱之人,一言不合便针锋相对,姜月气得眼睛发红,从腰间抽出一根鞭了,在空中挥舞两下,发出骇人的破空声:“你不道歉,我就打到你道歉为止!”
有仆人上来想拉住姜月,哀求道:“这是外国的使臣,郡主三思……”
对方一脚把他踢开:“滚开,我的事哪由得你做主!”
几位想上前劝阻的女眷,见此也默默退了回去。
姜月的第一鞭挥得极用力,在空气中发出“呼呼”的声音,众人都捂着眼睛不敢看,还有人发出尖叫。
只是鞭了却没挥到实处,阿娜尔轻巧地闪身,避开这一鞭。杭絮收回向前的动作,
姜月一击不成,还想再挥,只是阿娜尔迅速捉住他的手腕,一用力,姜月就惨叫一声,手掌松开,鞭了被对方夺了过去。
阿娜尔颠颠鞭了,皱眉,用生硬的汉语道:“华而不实。”,又道“你只会蛮力,不懂技巧,漏洞百出,连我三岁的小妹妹都比不上。”
说这话时,他那双绿眼睛的厌恶和傲慢从姜月身上扫过,让他羞耻无比,用力挣扎,却挣不开对方的控制。
对方将鞭了在手中绕了个圈,正握住,在姜月身上比了比:“你是第一个敢打我的人,你想抽我,那我便抽回去!”
他毫不犹豫挥出一鞭,模糊的鞭影下一刻就到到达姜月身上,被桎梏的人连看都不敢看,紧紧闭着眼睛,还在叫嚣:“你敢!我去告诉娘亲!”,只是眼角已沁出泪花。
姜月等了许久,疼痛还是没有落在身上,他颤巍巍睁开眼,一个珠链蒙面的女人挡在他的身前,左手松开,掌心正是那道阿娜尔用了十分力气的鞭了。
阿娜尔看见突然出现的女人阻挠自已,呵道:“滚开!”
杭絮却不说话,左手用力一扯,将鞭了夺道自已手中,慢悠悠地绕了个圈,这才道:“王女似乎太过分了些。”
说这话时,他微扬起头,眼尾斜睨,珠帘把他下半张脸挡住,只露出一双冷而锋利的杏眼,阿娜尔只觉得熟悉万分,心中涌起一股惊恐,竟僵在原地。
“你……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