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与失败,完全只在一个决策之间。
蒋县丞败给了两位尚未弱冠的孩子。无论他承不承认,这都是既定的事实。
鸿门宴来得快,去得也快。
无论开始时形势如何,无论过程是怎样发展的,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是举世皆知的真理。
此时,陆县令等人毫发无损地从蒋县丞的宅院里走出,而自以为聪明的蒋县丞,却像是被砍去翅膀的鸭子,等待着被官兵与法律煮熟。
陆县令望了眼天色。天还未完全黑,他思虑片刻,决定立刻返回衙门,当机立断完成判案一事。
罪证已经分明,他暂时不需要账本,于是便将它交予陆谦。
陆谦本欲将柳仲珺捎入自己家中,商量账本一事。但见天色虽未全黑,但却已晚,怕宵禁女孩子一人回去,有失名声。
于是,便换了一种更加有失名声的做法——他送柳仲珺回府后没有离开,而是随着她悄悄地进入了柳家偏院里。
孤男寡女,独处一院。说的就是当下的场景。
灰沉沉的天空。远没有蒋县丞府邸亮的偏院。“莫名”闯入家中的少年。
柳仲珺发觉,自己当下的心情略微紧张了起来,沉默的环境中,氤氲着一丝丝的尴尬。
陆谦却毫无感知。或者说,至少表面看上去他一点也不觉得尴尬。他正坐在树下,在微弱的烛光中,翻阅着账本。
至于他为何放弃窗明几净的自家书房不用,偏偏跑到自己的院子中,柳仲珺不想细思,至少当下她唯一的想法,就是打破着尴尬的沉默。
“你当时是如何想到,蒋县丞会将账本放在身上的?”没料到她正欲开口,陆谦却抢先打破了沉默。他说完合上账本,认真地看着柳仲珺。
“我知道你说过,在危机时期,一个人首先会注意的,就是自己最在意的东西。”他又补充道,“但我感觉你似乎之前便预料到,账本就在蒋县丞身上。你是如何想到的呢?”
柳仲珺诧异地朝他看了一眼。她没有想到自己细微的举动,竟然会被他察觉得一清二楚。
“我先前也想过,
会不会是在书房、卧房这些地方,会不会是有个密室专门摆放。”她回答道,“但那时去走动后,我发现那边并没有太多侍卫防守。再结合蒋县丞的性格——”
“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陆谦重复着几日前她说的话。
“对。”柳仲珺说,“蒋县丞是个极为谨慎的人。账本是他的性命,他不会将自己的性命交予别人。因此,他大概率不会将账本放在别处。贴身放置,是最大的可能。”
孔夫子说的话,很多时候细细想之,是有现实指导意义的。
至于如何将理论转化为实践,是每个教书育人者需要思考的事情。柳仲珺认为,严格来说,大部分老师或先生,包括她自己,都不算合格。
至于该如何去改进呢?还没有等她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咚咚咚”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下意识看了陆谦一眼。随后,“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个词下意识飘上了她的脑海。
柳仲珺耳根一热,推着陆谦躲进了屋内的密室,然后才匆匆走出,前去开门。
这回的敲门声和先前俞氏的敲门声可不一样。这回的敲门声正大光明、响响亮亮,声音自己都在暗示着,外面有客人找她。
她开门一看。
站在门外的是偏院的小丫鬟,以及他旁边的一位平凡无奇的少年。
这位少年她见过,他是望京楼的店小二。
小丫鬟神色诧异,悄悄指了指后面。
店小二后面是两位壮汉,壮汉手中的是七八个盒子。
“柳小姐好。”店小二腼腆地鞠了一躬,“是宋公子叫我来的,全是望京楼最好吃的甜点……”
他话一说完,两位壮汉向前半步,像是展现珍贵宝物一样,一一打开了那些盒子。
伪西域石榴千层蛋糕、伪芋泥卷、伪鸡蛋布丁、伪珍珠奶茶、伪巧克力……
她敢说,这些东西在望京楼里,哪怕是走在时代最前沿的望京楼里,都是没有出现过的。
究竟是提前研发好的,还是急性研发的她不知道,但宋然的心意她心领了。
果然,人在异乡,有个朋友就是不
一样。
柳仲珺侧过身来,让那两位大汉将那些甜点盒子搬入偏院内。偏院瞬间被一丝丝甜蜜的气息包围。
两位壮汉走进来后,两只小脑袋从他们原先的位置冒了出来。
“大姐说她闻到了香味。”柳仲卿说。
“二妹说她有道题不会,想要问你。”同时,柳仲雅说道。
谎言不攻自破,柳仲卿与柳仲雅相视一笑,然后还没有等柳仲珺反应过来,就从她身子旁边挤过,挤入了院子内。
“好香!”柳仲卿说。
“望京楼的宋公子?”柳仲雅捉住了重点。
柳仲珺无奈地笑了笑,先在壮汉和店小二的拘束中,对他们道了谢,然后关上偏院的大门。
“我能用吃的堵住你们的嘴吗?”她最后说道。
因为在关门的那一瞬间,她突然想起来,自己屋内还关着一位陆同学……并且这位名义上还是自己的未婚夫。
要是被旁人发现,她“未婚偷情”和“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的两项罪名,怕是怎样都洗不清了。
“没问题!”柳仲雅说。
“当然。”柳仲卿说。
她们一一打开盒子,眼中的神情就好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因为这些新奇的甜点,她们委实没有见过。
柳仲雅毫无淑女形象地抓起一块为芋泥卷,放入口中,出尔反尔,含糊地说道:“望京楼宋公子……为何人?”她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八卦之光。
“我没有去过望京楼,并未见过。也很好奇。”柳仲卿喝着假奶茶,唱着真双簧。
“是否英俊潇洒,温文尔雅?”柳仲雅接着问道。
“与那县令家陆公子比,如何?”柳仲卿一击必中。
“与那葫芦铺子的施师兄比,如何?”柳仲雅再补一刀。
俗话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俗话又说,八卦面前,人人平等。
俗话再说,两个臭姐姐,顶个诸葛亮。
柳仲珺看着眼前的四只闪烁着八卦之光的大眼睛,觉得面前的这些可爱又好吃的甜点,当真是给猪拱了。
柳仲卿和柳仲雅的声音不大,但这木屋不隔音,陆谦在屋内
能听得一清二楚。
为了不让八卦的雪球越滚越大,她觉得自己必须采取战略制裁,来封住两位姐姐的嘴。
“你们的书院比试,感想如何?”
柳仲珺一回到“老师”的身份,便顿时制住了眼前之人。她们下意识直了直身体。
“南山书院太强了……”柳仲雅说。
“经文科和字帖有陆公子,根本打不过……”柳仲卿接话。
“算科有三妹……当然也别想赢……”柳仲雅说。
“找理由,”柳仲珺道,“你们都是在找理由啊……”说着,她不知从何出拿出两张卷子,递给了两位姐姐。
“佳肴已享用,接下来该干什么,知道了吧?”她笑眯眯地说。
“知道。”柳仲卿吐了吐舌头。
“哈哈……”柳仲雅轻咳一声,“那我们就不打扰三妹了……”
话毕,她们像是偷偷游到鲨鱼洞的小鱼儿,一听到有动静,便惜命地吓得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转败为胜,只有一张试卷的差距。
柳仲珺听着院门“砰”地合起,看着院中木席上狼狈的甜点——吃了一半的伪芋泥卷、喝了半杯的伪珍珠奶茶——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
身后响起了轻微的推门声,她揉太阳穴的力度又加大了一些。
要是这位责问起“望京楼宋公子”,她还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不过很快,柳仲珺便意识到自己想多了。
陆谦走出来的时候,头都快埋在账本内。他在研究着,想要从蛛丝马迹中看出端倪。
她轻轻松了口气,假装淡定地走上前去。
“你看看罢。”他没有提及刚才发生的事情,好像在屋内完全没有听到,外面之人的八卦似的,只专注于账本。
这正合柳仲珺的意思。她也佯装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佯装镇定地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意料之中,张学官、蒋县丞、赵知府的名字都在账本上。
他们名字的旁边,都各有一些数字。这些数字有大有小,柳仲珺估摸了一下相应的金额,发现能够对得上号。
意料之外的是,张学官等人的名字,只在账本末页。
在此之前,在账本更加重要的位置上,除了她熟悉的名字外,有着许许多多陌生的姓名。
名字不认识,倒是有熟悉的姓氏,诸如欧阳、赵、蒋之类。这些姓名旁边的数字,大得惊人。
柳仲珺一页页地翻看着,觉得这账本并不如表面那么简单。
“蒋卫在县丞之前,做的是什么官?”她一边翻着,一边问道。
“好问题。”陆谦称赞道,“蒋县丞先前是负责江南东道税收的一名官员,因为一案,才丢掉了那个位置。”
解谜了。她想。
虽然有了答案,但看着账本上的数字,柳仲珺还是觉得头部神经发疼。
“这账本上的信息有些多……”她侧头看了陆谦一眼。
“确实不少。”
“如果顺藤摸瓜,想必是可以牵扯出许多的蛀虫……”
“我想也是如此。”
“如果下定决心参与此案,很快便会在江南掀起大浪,甚至影响会到达全国……”柳仲珺想着,只觉得心中惊涛骇浪已然泛起。
“当然。”
“账本上的名单这么多,如果一一针对,想必要花费不少钱财……但若不作为的话,以后又会有多少百姓受累?”
“你说得很对。”
“但是——”柳仲珺皱了皱眉头,“区区一位县令,想要参与此事,怕是很有难度吧?如果现在终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能够明哲保身——”
“我也是这样想的。”
非常艰难的选择。
他们如今面临着的,是一道分岔路口。
选择以一己之力,与诸多江南蛀虫相对抗,可有多难?不要说他们俩小屁孩,就是陆县令也是杯水车薪。
选择烧掉账本,明哲保身……柳仲珺不知道这样做有多安全,她只知道,假若她真的选择如此,她定会后悔一辈子,在学生面前抬不起头的。
这样一想,这便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选择。
柳仲珺眼睛一亮,像是黑暗中的一簇火苗。
“但无论多难,我们还是会接手此事,”她有些忐忑地问,“对吗?”
“当然。”陆谦立刻回答道。
随即,两人
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
这是一道非常温暖,非常默契的笑容,好似连接牛郎和织女的鹊桥一样。
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一条可以一眼望到底,而另一条荒草萋萋、十分幽寂。众人纷纷朝第一条路踏去,而你——而你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这从此决定了你一生的道路[1]。
这是当时鼓励柳仲卿坚持为女子教育奋斗时,她送给她的一句诗。现在柳仲珺也想将它送给自己,送给陆谦。
然而,正当她自己感动着自己,顺便想要感动一下陆谦的时候,对方却先开了口。
“对了。”他在刻意地表现出不在意的神情,然后刻意地不经意地问道,“望京楼宋公子,为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码完,晚上应该还会有一更~
注:
1.引用自罗伯特《未选择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