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呼喊,闻人吴在黑暗中腾地套上鞋,他冲一三招招手,一三迅速跟上。两人像来时那般,又悄无声息地奔出门外。
院子里黑黢黢的,一三咽口唾沫,未经指示,不敢擅做行动。那大喊“走水”的声音像极了风中残烛,从极远处飘飘忽忽地荡来,叫人很怀疑是自己错听了。
闻人吴迈步出院,倘若真是着火,不久后管事的也该来院子里选人去救火,功劳大家摊,罪责大家抗,但是头功之类的全是万万挣不到。从来富贵险中求,闻人吴于是拖着一三,二人隐匿了气息往声源处行进。
监栏院规格很大,毕竟有数万小太监分居此处,闻人吴抄近道快速穿行,循池东岸西折,在宫后苑遇见一个满头大汗的老太监,对方手持竹棍灯笼,倏尔一晃照亮了二人的脸:“你俩还愣着干嘛,快去请木水龙!”
又大力搡开挡住去路的一三,老宦官脚程颇快,哒哒往监栏院跑。
两人压根不知木水龙存放在何处,闻人吴没听老太监的屁诌,在长夜里辨着天边隐隐的亮色,自垂花门奔出一截子,恰碰上几个被惊动的腾骧四卫,闻人吴立时刹住脚,混在队伍中,往着火宫殿去。
随着愈发逼近,热浪夹杂浓烟扑打在面上,人声喧嚷。闻人吴举目环视,眼前景象一片狼藉:数丈之外的储秀宫被大火掩映,这火势极盛,即便扑灭也无济于事,今夜风大,灼热的火舌更是借风蹭涨。
宫女和太监们的慌乱哭喊一时难遏。“岂由你们吵扰小主!还不去混堂司和就近娘娘的住处取水!”一个穿石青圆领衫的婢子四下打量,高声指挥。
没经验、多嗅了几口浓烟的宫人呛得涕泪横流,不知是谁端来木盆重桶,往储秀宫泼水,那小太监不敢过分靠近,于是水花孤零零地溅在殿前的青砖地上,这情景瞧着分外滑稽。
就真的有人笑起来。
闻人吴循声望过去,却发现是个腆着大肚子的年轻女子——储秀宫的主位,最近风头正劲的庄嫔娘娘。
大概是愈近临盆,肚子显怀得相当厉害,她一手护着肚子,看着满目火光中自个的居室,痴痴地、怔怔地
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庄嫔的笑声尖利地穿透哀丧人声,叫逃到殿外的人悉皆侧目,石青宫女搀她:“小主,吸多了这秽烟,对孩子不好!您且由着下人烦心,先歇下罢!”
庄嫔没理她,依旧只是笑。那笑声实属凄异,怆然失声,笑到最后状如杜鹃啼血。她满面惨色笑得再止不住,攥紧裙面,直到低下头才慢慢泄出一声悲哭。
浓烟滚滚,仆役更次拎着沉桶厚盆往储秀宫倾倒。闻人吴端着一盆子冷水,自庄嫔和石青宫女身边过时,庄嫔正俯身倚靠着石青宫女,眼眶里涌出真切的泪水:“……我的……茸儿啊……”
竟是被刺激得自称起“我”了,闻人吴凑近断垣,泼完水擦肩而过时,盆壁的余水滴在石青宫女的脚边,惹得对方一阵怒斥:“毛手躁脚的!水洒在娘娘附近,地上不滑么?”
“奴才知错,奴才知错!”闻人吴面上惶恐地告罪,一边在内心思忖“茸儿”是何方神圣,在火光的辉映下,他低头思索的模样恰被庄嫔一览无余。
庄嫔推开侍女,跌撞着一把攫住闻人吴的腕骨,颊边犹挂着簌簌眼泪,神情却是欣喜若狂,待闻人吴抬眼看她后,她又如梦方醒般甩开闻人吴的手——
茸儿到底是什么?
石青宫女好言宽慰起主子:“都说猫有九条命,茸儿又是圣上赠与您的,一定会化灾度厄……”
越说越离谱了,一只猫而已,遇上大火,如何能逃出生天?
闻人吴内心哂笑,凝视着火势未衰的宫殿,一个人想出头时,所能抓在手里的机遇是很少的;他厌恶自身现在的处境,只想着回奉朝营地一雪前耻。
但窝在大崇当底层太监就能报仇了么?
不,那永远都不能。闻人吴明白这一点,缘于对残缺之躯的怄火,又被阴湿黏稠的不堪感所驱使,他张口一句:“奴才希望能将功折罪,为娘娘分忧……”
转身立走,劈手夺过一宫女捧着的铜盆,往脑门上一浇,当即就朝储秀宫里跑!
“真是疯了!”“回来!”惊呼声被远远抛在身后,他从火焰稍小的明间正门突入,一路拿湿漉漉的衣
袖掩住口鼻,然而还是呛!万幸今夜的风向歪偏,浓烟没冲着闻人吴面上吹,甫一入屋,梁上皆火!火星子燎燃了地上的裁绒花毯,随红油香几被掉下的梁柱“啪叽”砸在地上,支离破碎!
闻人吴四下张望,并没有猫!熊熊烈火顺着地毯往他站处蔓延,他挑一处没被火覆盖的,自穿堂朝后殿去,平日的富贵地俨然变成修罗地狱,后殿明间也还是没寻到茸儿——
东进间火势略小;西进间火盛,瞧着就是由这边滋长的明火。该往哪处去寻猫?
此刻堂内黑烟熏人,闻人吴匍匐在地,屏息侧听茸儿的声息,可什么都听不着!除了“哔啵”的火烧木料声,周围落针可闻。他开始嘬嘴“喵喵呜呜”地招引猫,仍是没反应!
闻人吴半爬起来,一脚踹开东进间的单幅门,扑面而来的热烟叫他咳弯了腰,深入就是找死,因而闻人吴只是伫在门外,眼睁睁目睹牛油石插屏顷刻间被付之一炬。他随便张望两下,强作尽了心意,又回身从堂内挪至西进间。
他真怀疑自个会被活活烧死在这儿,缘于鲁莽和贪婪——但被父亲及废帝当作用厌了的弃子,他怎能甘心,又凭什么合该被舍弃!
屋内温度愈高,已到了炙烤皮肉的程度,闻人吴提气凝神,如法炮制,又一脚踹开西进间门,只觉得靴底蹭在门板上,浑如一脚踩进油锅里,一瞬间的剧痛后,余痛开始席卷全身。
坏了,着火的起始地果然是在西进间,他这一脚,门后的黑烟如若凶兽出笼,尽数飘出!
闻人吴倒退几步,刚想趴下,一团黑影敏捷地飞到他肩上。定睛一看,却是一只皮毛被火燎掉许多的脏猫!料想它之前该是扒在西进间的梁角上,现下发现门开,就蹿了出来。
“好孩子,一道出去!”闻人吴喜不自胜,他一手搂着猫,筹算着原路返回已是不能,颠簸着一瘸一拐绕到一扇轩榥前,红木掐丝的窗框下火星子快蹿升到窗纸那儿,闻人吴一手肘顶碎轩榥,臂膀受火舌舔舐,然而更顾不得许多,他费劲地钻出窗子,腰间衣摆尽是火星。
闻人吴一头栽在外边的青砖地上,额头鲜血
涔涔,他立时就地打滚扑熄身上的火苗,片刻不停,又匆匆朝殿外跑。
先前在宫后苑碰见的公公搬来了援兵,监栏院的一众同僚业已加入扑火队伍中,石砖地上尽是湿漉漉的水渍,闻人吴步履踉跄,踩着水一打滑,重重摔在一处罕有人至的宫墙下。
他摔倒时怕压着猫,双手擎举着它,缘此自个磕得分外瓷实,又因为烧伤兼力竭,一时无法起身。
一双手搂走他手上的猫,流云织锦暗纹的乌皮履落进闻人吴的眼底:“茸儿啊,你怎么成了个秃驴?”对方语意含笑。
步子迈在闻人吴眼前,咫尺之遥。
闻人吴抬眼,对方顺着所剩无几的猫毛,话是对猫儿讲,眼睛却逼视着着狼狈倒地的闻人吴,稍浅的灰发以玉琪束住,一眨眼,瞳仁里深深浅浅的翠色是雨后初霁的湖面,有种水汽朦润的辉煌。
这是……射了他一箭的皇子监军,姜祁簇。
“你立大功了,救下了庄嫔娘娘的爱宠,高兴吗?”姜祁簇端详着满脸黑灰、额上流血的闻人吴,手上捋猫毛的动作未停,倏尔一笑,微带讥诮,“为了挣出头,命也能豁出去,庄嫔娘娘身边的掌宫太监之位,就这么炙手可热?”
“殿下,奴才命贱,就觉着这是个好去处,并且只怕还万万高攀不起。”闻人吴并未懈怠,爬起见礼,脸上很自然地堆挤出一个清爽的微笑,到底是历经过生死,无关紧要的小猫都能救,变得谄媚圆滑一点又有何难?
他拿指尖一触湿湿凉凉的额头,摊在眼前一看,嗬,是血。随手一捻,残红逶迤地干涸在五指上:“奴才没存什么坏心,只想着出人头地。世间人大抵都有这个念头,奴才也是凡夫俗子,不知原来急于表现会碍着您的眼,真是罪该万死。”说罢,闻人吴噗通跪地。
姜祁簇逗猫,猫温驯地低叫。夜色遮掩了很多丑事,就连猫的惨相也被遮掩一二,但暴露在月色下时,也还是丑。姜祁簇丢回茸儿,它摸起来手感并不好,足被火燎得像根柴火棍。闻人吴接过凌空抛来、咪喵直叫的猫崽子。
姜祁簇便也俯下身子,欺身注视闻人吴,施舍般地伸
出手,轻拭去他脸上的一指黑,末了将手上的熏灰细细地、耐心地揩在闻人吴的褂面上,:“为我所用,逾矩之处便显得可爱;与我为敌,本分之人也是唐突的蚂蚱,恁叫人心烦。”
他眨眼,威示性地扳起闻人吴的下颚,眼波横扫,气息不经意地吞吐在这个奴才的面上:“倘使眼界宽广,你未必会像茸儿一样,既撞南墙,头破血流。”
闻人吴状似无辜地瞠目,为示恭敬眼睫低垂,稍稍露出一个再诚挚不过的笑容:“奴才贱躯,殿下此举,岂不是弄脏了手。”他微一斜头,额角的血就流经颊腮,顺着下颌滴到姜祁簇掌心,于是闻人吴头脸后移,姜祁簇的手心落空。
他又从袖口抽出一条巾帕,初春絮风般裹住姜祁簇的手,低头擦拭的模样平静温和,质地却像鱼池彩鲤通身流动的光影,有种晦暗陆离的锋芒:“奴才罪该万死,斗胆碰触殿下。”
那是掠过杈梢的风,一触即分的吻啄。
“所以……倘若你需要别的好去处,不妨问问我。”姜祁簇抽回手,不知缘何气息不稳。他最后拍拍闻人吴头顶被烟火烧掉一截的幞头,负手迈步朝光亮处的人群中去:
“……你要是问过我,往后便不会有说‘罪该万死’的机会。”
“可奴才毕竟福薄,殿下此言太折煞奴才了。”
闻人吴自原地起身,将素帕随意一揉,拿手背蹭去额上的鲜血,轻轻地嗤笑一声。怀搂着猫崽子,他一时疑心起姜祁簇是否认出他,发现他是敌国的细作,但自个尘土蔽脸,对方没道理能在锅底黑灰下辨出他的相貌。
只得又用衣袂用力地抹一把脸,事出突然,料想庄嫔也不会怪罪他失仪无度,闻人吴捧着猫,将将走出偏僻的阴影,自纷嚷却有序的救火人群前过,又并住脚——
皇帝大驾亲临,此时正颇为感怀地搂着爱妃。他甚至不顾在大庭广众之下,君主的举止不可过分狎昵的规矩,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对一位妃嫔表现出喜爱。
这就是此世界惟一的玩家,姜有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