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回到监栏院,一三出面借花献佛,将糕点与一堆大老爷们分食殆尽。闻人吴坐在自己的床榻上,睡他隔壁的小丁亲热地凑过来,手上攥着的糕点外皮拉拉碴碴,呈现摇摇欲坠之势,眼瞅着就要掉到闻人吴的褥面上。
一三看见,吓得七窍要蹿出六魄,把木盒子往最近的小太监身上一推,连奔带爬,毫不夸张,那真是踉跄得连路都不大会走了。
“我说,你俩什么关系啊?”荣贵咬一口糕点,嘻嘻笑着又往食盒里瞟,点心没了,故而只好意犹未尽地砸砸嘴。
“我先前是小爷府上的小厮,现今进了宫,也还改不掉一惊一乍的性子,诸位见笑了。”一三和顺地微笑,手上替闻人吴掸被褥的动作不停。
“欸,闻人原先是大户人家的幺子么?”进宫后,闻人吴化名为“闻人”,瞧着就是个养尊处优的药罐子模样,众人对于一三纹饰过的虚假身世不疑有他。
并且纷纷打开了话匣子,各自赘述起自个的身世来:荣贵是家乡发大水,就被父母倒腾着卖掉了;小丁只是单纯家里揭不开锅,索性上宫里领皇粮;束可与胞妹兵分两路,一个进朱门富户给人主子做丫鬟,他自己入宫想熬个监丞当当,耍耍威风。
“哈哈,你还想当监丞呢?”其余人开始奚落打诨起束可。束可又羞又气,嚷嚷着“还不许人有个念想啦!”
大家笑闹作一团。
闻人吴抚额垂眸,并没流露出什么快活神情来,一三坐在小丁的榻上替闻人吴清理铺位,替他抖落掉被面上的饼渣,还没出头的小太监统一住的是大通铺,夜里还常有管事儿嬷嬷前来突击查验睡姿。
闻人吴一向睡眠子浅,一三与他又俱都习武,每每在嬷嬷来前就被惊醒。一三便自作人情,把睡得全无仪态的敲打醒,他又生得肃穆憨厚,很有几分老大哥的风范,进宫不过月余就笼络住了一票子小太监。
闻人吴嫌屋内空气不流通,人声又噪攘攘的搅得人头疼。于是他率先出门去透气,一三捋顺闻人吴的褥垫后,急匆匆并脚跟出来。
屋外日头西垂,残阳如血,可却被薰风庭院切割成窄窄的
四方块儿,闻人吴伫在院里,来往的小太监们冲他和一三打招呼。
他往监栏院外走,前头说过,现下是暮春初夏,天气渐渐淌出黏稠的温热来,他到白日里上差的偏僻宫殿去,在外边的宫墙下寻了处清凉树荫。
“大崇统共有六万太监。”闻人吴伸出一只手来,意味深长地搭在一三肩上,“你我呆在直殿监,若没有贵人拉拔上一把,这辈子指不定却是白搭进去。”
“那卢察卢公公呢?”一三颇沉得住气,明白闻人吴这是要琢磨些行动了。
“他?他放着乖巧的干儿子不去栽培,做甚要去扶持外人。”闻人吴没头没脑地丢下一句,迳自站在白日里当差的地界,拿鞋尖刮来一片落叶,让一三接着扫。
“我让小丁给你留了哺食,且扫着罢,扫到归寝时分回去后再用点儿。”
“可您还什么都没吃!”一三心道自己还用了几块点心垫肚,这位可是实打实地什么也没吃,手上依言逮着扫帚开始扫地。
那哪能真扫呢,天色渐暗,游廊上被宫人悉皆点上宫灯,暖色的灯笼垂挂在廊檐边上,大崇的皇宫并不时兴在檐上拴惊鸟铃,一三也只能遗憾,再听不见在大奉时那般清脆悦耳的铃铛声。满目霞光以倾颓之势变暗,闻人吴抱臂看他虚挥着扫帚。
一三抻直腰身,一抬眼就瞅见肩披霞光的闻人吴。对方眼睫低垂,扇阖间仿佛有蝴蝶的鳞粉散逸在空中窄袖紫衫由他穿来,格外的神气。
“您不干点活?”一三颤巍巍地问,他觉着自个的主子这副做派,浑然是个好吃懒做的浪荡子形象,不太能勾引上小姑娘的芳心。
对方凉凉地觑他一眼,一三总算知趣地噤了声。
“你今儿吃的饼子,都是什么馅?”闻人吴突兀问他。
“唔……橘子和桂花?也许还有……”一三边翻白眼边回忆,他也晓得自己头脑不太好使,对于深宫里的弯弯绕一窍不通,仗着现今闻人吴就他一个得用的,索性不耻下问,“没毒啊,有什么特别之处么?”
闻人吴一声嗤笑,拿手掌劈他后脑勺一记,生疼。“你当真认为那是特意给我的?桂、橘
……规矩、这是她身后的主子在敲打人呢。”
这提点也就够了。
一三缩着手,百无聊赖地拿扫帚刮擦着地面。天色是真的变黑了,然而游廊上还是不见人影,他心里纳闷,又唯恐多嘴惹得主子不快。
自从没了那物什,他觉得闻人吴到底是受了刺激,谁去撩一下都要炸的。
直到垂头都看不见自己的脚尖,闻人吴才叹一口气,转身回去:“明日再来吧。”
这一来就来了十余天。闻人吴每回领着一三回去时,净剩些宫人用的粗饭,他颇没有自知之明,用得极少,仗着武功未废,全靠身子底子硬撑。
一三硬劝过,闻人吴差点赏他个大嘴巴子,约莫是自己也觉得过分,那手最后轻飘飘地贴在了一三的颊上,这比挨打还叫人毛骨悚然,一三真被吓得哭爹喊娘。
然而,功夫不负有心人,这日傍晚,闻人吴总算迎来了翘首以盼的“贵客”。
“贵客”察觉出闻人吴是个混不吝的,蹑手蹑脚地自月亮门探出头,孤魂一般地飘进来,携带着一股香风,娉娉袅袅地往游廊走。
闻人吴不了解大崇女子所穿的鞋,只觉着底子挺厚,但这宫女踏在地上,却竟是毫无声息,那显然可见是个规矩足的。
思及此,他脸上浮现出微笑,不过没让宫女见着,否则不怀好意之心简直昭然若揭。
“你们两个在干什么呢?”
一三埋头苦扫,近日一直是他在干活,闻人吴在搔首弄姿。根本没心思顾及到场外旁人,也就无暇欣赏伴着晚风走来的宫女的妙容。
“啊,奴才是初来乍到,手脚不伶俐。被马公公罚扫这一片地。”一三瓮声瓮气、粗手粗脚地又猛力一扬扫帚,草灰扬了老高,宫女不动声色地站远一点儿。
“那他怎么不干活?”宫女伸展开玉臂,拿指尖轻巧一点闻人吴,脸上笑模笑样,不像生气,倒像调情。
一三心道,妈的,我也得指使得动啊。仍旧口舌木讷,只管从嘴里说些早就商量好的套话,那灰头土脸的模样,无形中确是把闻人吴衬得风流倜傥,英俊楚楚。
“你偷懒倒是一把好手,本来
我求了娘娘,让你到小厨房当个火者,现下看来,这恩赏却是用不上了。”宫女脸上洁净光润,油头香腮,也不知道拿篦子梳了几遍,勾搭起人来熟门熟路,一三头一次见到这么大胆无忌的婢子,干脆撂了扫帚避远几步。
闻人吴再充当壁花,那是很说不过去的。于是他施礼致谢:“奴才在家中不通庶务,入宫后倍感自身无甚所长,到娘娘的小厨房去,岂不是白养了个废人?”
入宫后想升迁,要么在二十四衙门里苦捱,六万小太监,能排上号的职位就那一溜,绝大多数这辈子只能望眼欲穿;要么走后妃的路子,但伺候妃嫔的,终生势力都绑在主子身上,倘若主子再不受宠,这苦水可比护城河还深。
宫女受了拒绝,并不觉得没脸,她也发现闻人吴是真的不会干活,让他在厨房里打杂,没准儿还真不如扫地趁手。她愈发觉得对方进宫前是个有身份的,但不知家底还存着多少。
“姐姐怎么称呼?”闻人吴又揖手微笑。
“欸,别喊姐姐。都快把我喊老了,我是伺侯顺妃娘娘的,你直接喊我妙语也就是了……”对方嗔怪地睨闻人吴一眼,从袖口摸出个陈缎荷包来,悄悄地塞到闻人吴手上,双颊飞霞,当即寒暄几句,又娉婷离开。
“她这是……掏钱贴汉子?”一三见到荷包里不过几两碎银,又悻悻然咕哝一句,“讲话没头没尾,又忒小器。”
银子不是重点,荷包的缎料倒比较贵重。闻人吴此时无意于细细解释,拍拍一三的肩身:“明日还得来,回去后你去打探一下,最近谁与顺妃不对头。”
天色渐暗,“看她通身的规矩气度,这位妙语,可能是顺妃娘娘身边的红人。”
闻人吴一脚踢开东倒西歪的扫帚,一三认命般地低头去捡。廊沿的红灯笼被风拍得前仰后合,暮间竟会这般狂风大作,瞧着简直是妖风阵阵。
一三撅腚收拾着东西,他是位迷信人儿,瞧此情形憋缩出楚楚可怜的架势就要倚上闻人吴,闻人吴对着他屁股伸出一脚,将他踹成狗吃屎。
最后一三扶腰塌背地跟着闻人吴朝外走,“啪”的一声,身后
的一个灯笼不堪摧残,倏尔落地。一三木愣愣地回头,牙关上下打磕地转过身子,几乎是夺命而逃,撞上闻人吴后背!
闻人吴蹙眉狠瞪他一眼,拂袖欲去。一三全顾不得会被胖揍,干脆黏在闻人吴的臂膀上,嚎啕将哭:“那是……什么玩意儿啊!”
“取你狗命的!”闻人吴彻底不耐烦,俯身冲他狰狞一笑。
“主子,主子!您别吓我!”
初夏的傍晚虽然偏长,然而他俩先是为了蹲守妙语,白白伫这儿等到日暮西斜,又同她讲了一会话,收拾好一切往回走时,天已黑透,眼下这偏僻宫殿又只有他二人出没,冷不防掉下个灯笼,一三怕极了,自动臆想出投井宫女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闻人吴胳膊上吊着个傻子,回首望向古朴却稍显破败的屋檐,觉得很不必多做工,帮人把灭掉的灯笼重新挂上,于是迈步往监栏院走,一三仍旧是哭天抢地,浑似只被人掐住了脖子的公鸡。
这副情形,要是被管事儿嬷嬷瞧见了,动辄打杀都不够泄愤的,闻人吴将腋下的竹枝扫帚作势往一三嘴里塞,对方终于住口,同时发现自己早把主子得罪了个干净。
一三顷刻恢复了七尺男儿的镇静与威严,当然这也与监栏院近在咫尺有关。宫里一向歇得早,除非是巡夜值更的宫人,其余人是万不敢在夜幕里乱窜的,因而监栏院内毫无灯火。
二人悄然无声地自庭院踏入屋中,各自坐在榻上,闻人吴正弯腰去褪鞋履,屋外却不知从哪飘来锐喊:
“走水啦!走水啦!”
外边着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