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有怀的一生,何其幸运。
整个世界为他作陪,所有人都顺着他。他想成为土豪乡绅,周围邻里便无私地奉上耕地金银,鼎力襄助;想入仕,主考官都会网开一面,让他登榜;想推翻王朝,便有人自发地推举他为首领,美名其曰“清君侧”,为斩掉灵帝身边的佞臣而率军入京。
入京之后,那哪还有灵帝坐龙椅的份儿。
在姜有怀的治理下,山河大好,四海升平。但正如这世界此前所有的朝代更迭那样,姜有怀开创的“盛世”,其耕作和生产方式、乃至制度都无甚变化,甚至佃户的数量和所得,还不及奉朝末年。
这片土地到底是突逢重创,休养生息后也不比从前。
原住民对于突然降世的玩家,将两面三刀、口腹蜜剑演绎得十成十。但没人出来刁难这惟一的玩家,在没摸清姜有怀的底之前,谁也不知黔驴是否怀有二技,更不知他死后这个世界会如何发展。
姜有怀今年四十有五,是个光凭面庞完全猜不透他年纪的人。束着乌纱折角向上巾,穿一身蟹壳青的常服,面目含情,颇有点天山童姥的青年朝气,与亲子姜祁簇如若并肩相站,只怕会更似兄弟而非父子。
姜祁簇挺身上前,揖手向姜有怀及庄嫔凑趣,他是个高鼻深目、亮亮堂堂的异域青年,头发趋近于烟灰色,而姜有怀显然是不怎么眷注这个“杂种”,扫见深夜出门的姜祁簇,脸挂拉下来,眼翳阴云。
闻人吴放下猫,它浑无自知之明,不知自己秃一块绒一茬的丑相,是再留不住美人芳心;还以为自个是曾经五陵年少争缠头的小娘子,喜颠颠往庄嫔那儿跑。
庄嫔缓缓笑开,乐得佯作宽宏善良,冲皇帝一叠声的感怀:“茸儿居然能逃出生天,不知是哪个奴才这般忠恤体上……”
她顺着猫蹿来的方向,觑见脸上沾红带紫的闻人吴,一瞬间哑然。
闻人吴的脸上活似扣翻了豉油盘子,那是相当的不上相。他正躬腰向姜有怀行大礼,对方招手,所指之处人潮自发地涌散向两边,抽刀断水般为闻人吴辟开条道。
他膝行过去,恭敬叩礼跪拜,向来是
篡位者才比较看重尊卑纲常,乍富的热衷卖弄家当,姜有怀当上皇帝后,这谱儿摆得比土生土长的此界人还足。
“免礼,抬起头来。”
闻人吴温驯地照言行事,天上的星子半嵌未落,夜幕是狼狈者绝妙的遮羞布,姜有怀没瞧出眼前人有何过人之处,于是随口将他指派给庄嫔:
“这小太监倒是一腔忠心,朕就做主将他赏给你。”姜有怀搂着爱妃,脸颊抵在庄嫔乌丽的发丝间。
庄嫔娇声应下,二人相依相傍,视若无人,其间的脉脉温情溢于言表。
“谢陛下恩典!”闻人吴觉得喉嗓里是缺水般的干痒,他用粗砺的音色答了话,又兼面目漆黑,活脱脱一个傻大粗。
然而姜祁簇探究的视线却一直挥之不去。
姜有怀揽着庄嫔,摆起仪仗浩浩荡荡地离开,追缴真凶自有东厂番子彻夜拿问,他作为一国之君,眼下最挂念的便只有庄嫔肚中的孩子,以及冗长不休、大臣政见不一的早朝。
姜祁簇却没走,拿履底轻踩着茸儿肥硕的脊背,似笑非笑地斜睨向闻人吴。
闻人吴不欲在残壁断垣、众目睽睽下和一位皇子聊得火热,他弓腰行礼,简直将一生寥寥的礼数尽付予大崇皇室了。
手肘湿凉,使人战栗,闻人吴只急着回去上药。姜祁簇一脚将猫扫过来,眼梢戳着闻人吴,示意对方跟上。
这猫虽再不复隐约窥见的迷人风姿,但一双猫眼却仍旧濛翠可人:一只蓝一只绿,煞是美丽。
闻人吴俯身抱起猫,在做起扫尾事宜的一干宫女太监里,亦步亦趋地缀在姜祁簇身后,刺鼻的呛味自步入宫后苑时才消散些。
曈昽天幕被叠重花树的阴影所遮蔽,夏夜温风袭人,拂过闻人吴破碎的衣袖,将烫烂翻卷的肌肤吹刮得恰似被撒过盐。闻人吴神情如常,惟有搂猫的手轻重有失,弄疼了茸儿,惹得它细声细气地直叫唤。
不知在宫后苑的数圻土地中,姜祁簇是如何发现这一方树墩子的,闻人吴凝视着它,他眼瞧着姜祁簇蹙眉打量树墩片刻,直挺挺地回身睇自己,万没有什么好声气地张口道:“还不过来坐,上赶着
人请吗,主子爷?”
这话可太诛心了,基本就跟“你太不识抬举,不如乱棍打死”没什么两差。
闻人吴坐在木墩上,茸儿的爪子将他胸口揉得一团褶皱。姜祁簇抱臂俯视他:“把茸儿搁边上吧,你也不怕猫身上的污浊腌着伤口……”
“——奉朝小将军,闻人吴。”
他话音刚落,闻人吴愣怔几瞬,全然无辜地瞠大双眼,满面茫然:“殿下,您在说些什么?奴才姓闻、名人,拼凑成了复姓,什么时候改叫成‘闻人无’了?”
能出手吗?不能。他现在对一个皇子贸然出手,宫闱深深,明儿就会血溅朱墙、魂断长街。
把柄竟这般轻易就叫人拿捏住,闻人吴思忖着之前在奉朝,他领军时一向脸围面巾,没道理会叫人认出,身份户籍照理也该是天衣无缝。姜祁簇并不能强拽着他的头,逼他承认自己是细作。
思及此,能暴露他的,也唯有奉朝先前在大崇埋下的暗桩。有人离心,居然拿他垫背邀功,闻人吴打定主意抵死不认,面上还在极力与这大崇的皇子斡旋。
姜祁簇走到闻人吴面前,对着他满面漆灰的脸倏尔半跪下来,这时他便比端坐着的闻人吴要矮。
“殿下,这如何使得!奴才怎么能……”闻人吴表面上急慌急忙地站起来,欲跪地给姜祁簇磕头,约莫是觉得像夫妻对拜,弯下的膝盖跪也不是,直也不是,十足的谄媚猥琐小人相。
“你坐下。”姜祁簇将他按坐回树墩上,眸中的翠色鲜妍欲滴,他上下端详着眼前面目乌漆麻黑、嘴脸俗鄙的闻人吴,一时之间真无法将此人与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奉朝敌将联系上。
不过,尚有一个法子……
姜祁簇先替闻人吴捋起衣袂,对方的手臂燎泡横生,被烫软的表皮翻卷堆积在一边,血肉模糊。
伤口半透明的黄水滴在了姜祁簇的掌心。
闻人吴哆嗦了一下。
姜祁簇维持着跪下的姿势,握着闻人吴的胳膊:“伤得居然这般重,庄嫔娘娘择日应会赏下药,但你不妨先……”
他从袖口掏出一个长颈瓷瓶,将药粉胡乱往闻人吴的伤口一倒。
这粉末一接触伤口便带来一股剧痛,却迅速地止住了血。
“殿下……”闻人吴呐呐开口。
姜祁簇仰头看他,手指便有意无意地戳在了他裸露在外的皮肉上。
闻人吴一抖。
姜祁簇俄而笑开。他眼睛里碧波荡漾,在天色未晞前,面目似蕴含着最后的晦暗月光:“疼?疼就要记住了,木秀于林……”
闻人吴未置一词,眼睫投射下深深浅浅的阴影。姜祁簇替他大致抹干净脸,闻人吴自个也嫌弃自己污糟的创口,姜祁簇的手搭在他的面颊上时,他很明显地拧起了眉。
擦拭过后,呈现在姜祁簇面前的,是一张分外昳丽婉妙的脸,奇怪的是,竟然并不怎么显女气。姜祁簇手上动作未停,顺着闻人吴鼻梁的弧度,手滑至下颚,又由下颚掌控住他的脖颈,眼看就要往更深处落去——
“殿下,您有龙阳之癖吗?”
闻人吴嗤笑出声,垂眼望向笃定微笑的姜祁簇。
这一刹那,他褪去所有的矫饰,眉目里肖似女子的绰约悉皆被煞气压住,如同祭祀割牲时的华贵鸾刀,艳丽与锋锐并存。
他说:“承蒙抬爱,未敢奉行。”
已经不需要证明对方是否是奉朝的闻人吴了,姜祁簇失神片刻,为这种攫人的悚栗容色而震颤。
名剑终归是出鞘露芒,还是被自己亲手拔出,他心绪难言,手上动作却干脆利落。
——唰!
他扯开闻人吴的交领,闻人吴的颈上确是露出一截虬曲的干痂!
“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姜祁簇兴尽起身。
他假意给闻人吴上药,本就是想探查对方肩胛处是否有伤。
果然不出他所料!
但闻人吴却拽住姜祁簇用力拉向自己。
“人有时……即便忍得苦厄,也总有宵小会在身后诋毁、背叛出卖,你说是吗,殿下?”
今日他已难得善终,死前便拉上这个皇子吧!
姜祁簇猝不及防下跌进他怀中,格外忿然不解,而未等他反应过来,闻人吴已逼近他的脸,指着微微凌乱的交领,指着那一长条狰狞疤纹,将它肆无忌惮地暴露给对方瞧。
他只管冲交睫之隔的姜祁簇笑:“这是你欠我的!”
他完全摒弃满嘴的“奴才”与“您”,用力地捏着姜祁簇的双颊,逼他正视自己的伤处。
如若不是被射中一箭,以致昏迷,他怎会无知无觉地来到大崇?
这仇恨必以更深刻、更惨烈的东西来填充。
姜祁簇被他禁锢在身前,鼻尖都快杵上那道疤,他惊觉自己招惹了一个甩不脱的麻烦,用力想要挣懈对方的臂膀,手肘全无顾忌地捣着闻人吴的伤臂,闻人吴闷哼一声,仍旧不放手。
姜祁簇开始掰对方的手指,闻人吴强捱着痛楚,勉强腾出一只手,预备勒死这皇子,可他还未动作,姜祁簇捏扯着他的左手指骨,下狠劲用力一折——
坏了!
闻人吴左手的三根手指曾脱臼过,早变成间歇性的毛病。这样被姜祁簇掰弄,“咔吧”一声,那三根手指应声耷拉下来。
习武之人,手比什么都重要,但闻人吴现下一心求死,揽着姜祁簇怎么也不放手,任凭手臂鲜血淋漓、手指绵软垂落着。
他头脸尽皆是汗,滞坐在原地,汗水与血珠点缀在眼睑边,神情便显得哀婉柔软,浓黑的眼睛睨人时恍似含情脉脉,但细细窥探,底下是蒙上尺帛的薄锐刺刀。
姜祁簇则彻底无计可寻。
他喘着气,瞥见对方额上被浸湿的绺绺碎发,沉声示弱道:“小将军,何苦来哉。我没存什么坏心——只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闻人吴凑近姜祁簇耳廓,对方垂眼睨视他,温热的呼吸交缠在二人间,那实在是离得太近。
姜祁簇顿了顿,收敛心神道:“……替我杀掉姜有怀。”
这皇子竟明晃晃地雇凶要杀亲爹!
闻人吴讶异得很,眼睫扫到姜祁簇面颊上,与其对视,姜祁簇怔然回望,对于此等姝艳丽色恨不能敬而远之,奈何挣脱不开。
他撇眼正欲再三鼓动闻人吴,闻人吴言笑晏晏地搂住他颈子,这时倒褪去了疯模样:“为君杀人?”
“做梦。”闻人吴干脆利落地敲晕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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