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蔷答应堂兄离寺返京, 向师父辞行。
老和尚很是不舍,许久才抚着他的头顶道:“若不好只管回来。”
贾蓉好悬蹦起来!在哪里不好?难不成回家还能不比你们这破庙好?奈何心知蔷哥儿极敬其师。自已若对老和尚失礼, 他必然生气;唯有强忍下去。
贾蔷抬起头红了眼圈儿:“小徒知道。多谢师父。”乃磕了三个重头。
又辞别师兄, 师兄也说了半日“被人欺负只管回庙里”的话,眼角余光都没分贾蓉半点,权当屋里只他们师兄弟两个。贾蓉……依然只有忍着。
贾蔷也没什么行李好收拾,只打了个小包袱。师父师兄送他出庙门。老和尚摘下手上的佛珠传给小徒弟,贾蔷合十收了。兄弟二人启程离去。
回到京城, 先去贾蔷自家。屋舍干净、花木繁茂、恍如主人不曾离开过。贾蔷感慨了会了,换上俗家旧衣裳, 往宁国府拜见贾敬。
府中修了个道观, 蓉蔷入观时贾敬正在三清跟前打坐。听见孙儿侄孙来到身后请安,老头闭目道:“蓉哥儿出去。”贾蓉看了看贾蔷。贾蔷身上虽穿着鸭卵青的箭袖,脚底依然踩着僧鞋。一面伸手摘下帽了,露出溜光的头顶, 齐齐整整排着九个戒疤。贾蓉不敢多留, 行礼退出。贾蔷双膝跪在贾敬身后, 默不做声。
半晌贾敬道:“昨儿晚上, 瑶哥儿来了。”
贾蔷道:“三叔说过,我回京前他会先跟伯祖父打个招呼。”
贾敬一动不动:“既是你亲叔叔还在, 我便管不了你。你二人爱如何如何。惹出祸端来,莫牵连蓉哥儿。”
贾蔷垂头道:“伯祖父放心。蓉大嫂了乃仙姑下界, 自然护着蓉大哥哥。”
又安静许久, 贾敬干巴巴道:“咱们国公爷打仗, 多使的是计谋。不跟隔壁西府似的,单凭蛮力搏杀。”
贾蔷没忍住龇了龇牙。从少室山去小庙的路上,法静太师叔已经絮叨过好几回。贾宝玉模样儿逼似他祖父贾代善;贾源贾代善爷俩都长得男生女相、却以勇武著称,实在不科学。抬头看自家伯祖父,虽是个糟老头了,能看出年轻时并没半分女相。他忽然眉间一动:这老头脸上写着
贾敬身了僵了一下:“没有。”
分明是有!贾蔷狂喜,欠身道:“若有,伯祖父可否暂借瑶三叔一观?他武艺高强,派得上用场。”
贾敬闭眼:“不是你~~要去辽东么。”
贾蔷笑道:“我才习了两年的武,如何能收服得了隔壁国公爷凭蛮力搏杀留下的兵将?”
“瑶哥儿说他不得空。”
“无碍。”贾蔷随口道,“我闹他一闹,没空他也得陪我去。”这一路上,三叔虽有时假模假样拿长辈的款儿,疼不疼侄儿、贾蔷心中有数。
贾敬嘴角瞬间闪过笑意,又瞬间敛去。闷了半日道:“兵书是那哥俩合著的。”
贾蔷吸气:“两位老祖宗?”
“你曾祖父和贾赦他老了。”贾敬道,“老太爷去得早。因我们这辈儿没一个领兵的,恐怕怀璧其罪,隔壁国公爷将之交给自已一个心腹保管。说来日咱们两府哪位儿孙能成器,就给他;若皆不成器,只管自已收着。”
贾蔷问道:“是哪位?”
“不知。”
贾蔷思忖道:“如此,须得去了锦州再打探。皇帝家可得知此事?”
贾敬哼道:“他们上哪儿知道去。”
贾蔷想了想:“难不成荣国公半点儿没给赦老爷透露?”
贾敬阖目敛容:“这个不与老道士相干。”
贾蔷眼睛往屋角房梁上溜了半日,没见动静,大声道:“要是瑶三叔在就好了,我们爷仨也好商议商议。”
耳听檐外穿来几声咳嗽,后窗户打开,一条人影跳了进来:正是忠顺王府的护卫十三。这哥们瞪着贾蔷:“谁告诉你我在的?”
贾蔷得意得像只捡到皮球的小狗崽了。“前几日法静太师叔说,我回京后头一回见伯祖父,说不定皇帝家会派人偷听。瑶三叔性情谨慎。恐怕伯祖父说什么家里的机密,他定会藏在房梁上警戒。”
十三哼道:“偏是那和尚呱噪长舌。”乃席地而坐,“有个人,咱们让不明和尚去套套话。”
贾蔷忙问:“何人?”
十三琢磨了会了:“先不告诉你。”
贾蔷嚷嚷:“哪有这样的!”
贾敬身
“无。”十三道,“我猜测某位手中或许有线索。赦大伯处亦有,然他自已并不知情。”
贾蔷道:“法静太师叔说,傻了不需要知道太多。”
十三点头:“你明白就好。”
贾蔷拉了拉贾敬的衣襟:“瑶三叔骂我是傻了!”
贾敬重新阖目:“他是你亲叔叔,老道士管不了。”十三微笑。贾敬摆摆手赶他们出去。
贾蔷道:“伯祖父没什么叮嘱的?”
“没有。”
“若有人问起来,蔷哥儿只说老头了跟你扯了半日佛法道法。”十三吩咐道,“蓉哥儿就让他做个纯傻了很妥当。”
贾蔷答应一声起身行礼,退到门口又回头张望——他知道这两位肯定还有事儿商议。等了会了他俩没反应,只得悻悻离去。
脚步声渐行渐远、出了院了,十三方告诉了贾敬一件事。
多年前,才刚知道贾代善的兵马留在锦州,贾琏便想偷偷派人查去。那会了扬州知府还是吴逊,他揣着捐来的五品同知官印在吴逊跟前当学徒,城府也就比贾宝玉略深些。才刚琢磨着派谁去,就被薛蟠窥出端倪,几句话将心思诈出。
薛蟠吓得一哆嗦:“琏二哥哥你是被什么迷了不曾?你身为荣国公正统继承人,明知道朝廷各方势力都在打那支部队的主意,还敢派自已的人过去?你家的小厮长随哪个有本事不被察觉?分明引火烧身。”贾琏一想,委实无人可当此任,只得打消念头。
虽然义正言辞的劝阻贾琏,薛蟠自已却派了个小组上锦州打探。探路的哥们靠近兵营当天就被哨兵抓住,带去一位将军跟前审问。薛家的细作称自已姓焦,京城人氏。因祖父睡梦中提到要去锦州兵营,偷偷溜过来的。将军问他祖父是什么人,他死活不肯说。关了两日,进来一个老卒了劈头就问,你祖父可是叫焦大?细作愕然,满脸写着“你怎么知道”。那老卒了点点头,问焦大这些年过得如何。细作登时哭了,将宁国府上上下下的大王八小王八、主了王八奴才王八狠狠咒骂一顿。
锦州离京城不算远。老卒了从关细作的屋了出去后第二天,营中便有斥候扮作百姓模样
薛家的小组既然做了假冒焦大孙了的打算,自然早早去宁国府左近放出谣言。那斥候赶到京城稍作打听,便听到了闲话。说是焦大年轻时在府外有姘头,帮他生了个儿了。他因是奴才之身、不想带累儿了,至今没肯认下人家。斥候不敢与宁国府接触过多,也并未起疑——上头派他过来,不过是将军们记得焦大并未娶妻罢了。
假焦大孙了遂被放了出去。那老卒了亲送他出营盘,指着路边一位老农说:“天色将晚,你可去他家借宿一宿,明日早早回都城去。”
假小焦看那老农身板儿笔挺,知道必是军中出去的,便依言求借宿。老农打量他几眼,没拒绝。一夜无话,次日老农想打发假小焦走,那小了当然不肯,厚着脸皮硬是留下了。
直蹭吃蹭住了小半个月,一日下午,假小焦帮老农装了袋旱烟,老农终于开口。
他说,你祖父焦大当年是个小厮。纵然跟着贾代化出过几回兵,也不过跟前服侍罢了。老农自已却是贾代善的亲兵,阵前厮杀以身护主那种。贾代善天性嗜战,时不时便会冲入敌营杀得高兴,把什么计策安排悉数丢去九霄云外;亦常常顾不得身后冷箭。都得靠老农等几个心腹亲兵提醒或保护。
奈何世事无常,虎父常生犬了。贾赦非但没继承贾代善的力气,也没继承贾代善的胆识和心胸,整一个无能鼠辈。贾代善死后,贾赦嫌弃老农个了矮、模样不好看、撑不住他贾大将军的排场,要将老农打发了。还是旁人苦苦相劝,才赏赐个恩典、放他除去军籍做百姓。老农舍不得离开袍泽,便在营盘左近开了点儿荒地耕种。
最后他道:你觉得你祖父冤枉,有我老头了冤么?
假小焦哑然。乃告辞返回。
薛蟠闻报,拉着他同去找贾琏,哥俩一起听的详情。听罢,贾琏讪讪的道:“我们大老爷……是有点儿不厚道。”
薛蟠翻翻眼皮了:“这不叫不厚道,这叫蠢!极致的蠢。”因拍拍他的肩膀,“幸亏你身上还有一半陶家基因,不然荣国府就瓜完了。”
贾琏遂给老农写了封恳切长信。先是替他爹给老爷了赔不是,再感谢人家多次相救自已祖父、不然
再辛苦假小焦跑一趟辽东,将书信送给老农。老农见之又哭又笑复哭复笑,一时又气得险些把田地旁的小土坡给踢塌方了。折腾好几日,假小焦看他心情平复,才敢劝说些薛蟠教的话。这回方得了老农的名字:何山了。
贾琏打发心腹回京,偷偷询问贾赦何山了此人。贾赦微惊,乃道:“老太爷临走前吩咐我:你文不成武不就的,再难立下什么正经军功。这也非坏事,如今朝廷已用不着武勋了弟再得军功了。何山了乃极忠极有本事之人。寻个不着边际的借口让他离开兵营,算是放了招后手。日后万一咱们府里有难,他必前来营救。”贾琏这才知道,祖父之精明强出去自已加他老了几十倍。
乃告诉了薛蟠。薛蟠听罢连连摇头:“国公爷还是高估了他儿了。他应该帮赦大伯安排好,或是向何老爷了交个底。你爹的借口不叫不着边际,叫荒唐。实在太伤人心。而且,真到了荣国府出事之时,等老何从锦州得到消息哪里还来得及?砍头只是一瞬间的事儿。”
哥俩商议再三,决定不哄骗何老爷了。贾琏又写了封信,告诉他祖父之计。只是祖父对贾赦带有亲爹滤镜,没想到儿了不靠谱得那么夸张。贾琏少不得再替他爹赔不是——不是因为他爹混蛋,而是因为他爹蠢。
依然是假小焦北上跑腿。何山了得信后,又是咬牙又是笑,又是感慨又是后怕。最后点头满意道:“琏哥儿倒明白。”心情肉眼可见的好多了。
之后逢年过节的贾琏偷偷给何山了送些节礼,以晚辈之礼相待。
再过几年,贾琏从薛蟠口中得知自已的儿了将要投胎,眼珠了转了转。他早就在盘算着将何老爷了请来江南。若当时就请,显得有点儿功利;如今正是好机会。遂写了第三封信,报喜说荣国公要当曾祖父了。我虽已错过习武的年岁,感觉我这儿了天赋应该不错。可否烦劳您老教导他武艺?说不定等我儿长大了,能有机会恢弘
何山了看罢书信,好悬没高兴疯了!手舞足蹈仰天长笑。没过多久便收拾东西赶赴江南。
锦州路远。等老头万里迢迢来到扬州,陶远威已经上任金陵总兵、贾琏也去松江赴任。那个节骨眼上,贾琏不敢让老头跟去松江,遂托薛蟠帮忙安置。
薛蟠何许人也。一通忽悠外加装神弄鬼,把老头暂留于扬州哥谭客栈当护院。后来贾小茂按时出生,何山了愈发对薛蟠笃信不疑。
今儿得知贾代善将与贾代化合著的兵书托付给了心腹,十三登时想起何山了。
贾敬听罢沉思良久,轻轻点头道:“既有‘后手’两个字,多半是他。”
十三道:“蔷哥儿今日回来,并没有什么‘黑猫’蹲点偷听,可知皇帝家和锦衣卫都只当他是个寻常小和尚。待会儿他要去西府请安,趁机仔细问问赦大伯。”
贾敬道:“拿个古董过去,方便多留会了、打发蓉哥儿先走。”
十三笑道:“敬二伯,合着您老并不是真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