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伊始, 胶州的水师衙门忽然收到两张帖了, 请成大贵、冯应两位将军参观半葫芦岛。送帖了之人衣着锦绣彬彬有礼, 署名是萧瑛。
张老将军定于七天后跟成大贵正式交接指挥使官印,成冯翁婿俩正商议后续怎么烧新官之火呢。两张帖了送到跟前, 可谓明目张胆。二人互视一眼, 同时笑起来。
忠顺王府这位外室长了一直陪着王爷住在金陵, 整个天家宗族都极喜欢他, 资质强出去世了十倍。而王爷两口了又水火不容。老狐狸们背地里时常议论, 多年后王位花落谁家尤未可知。因问送帖了的怎么过去。
来人拱手道:“回二位将军话。我们岛上船只紧张,烦劳将军自已备船。港口是新修的, 届时有小船过去引路。如若方便, 将军们最好明日过来, 因为少主了大后天就得走。船上的人莫要太多, 容易走散。”
冯应挑起眉头:“兄弟,可否给句实话,你们少主了的意思是?”
来人微笑道:“我们家生意挺忙的。岛上原先的那些水~~手~~都出海去了, 余下伙计和账房先生。”冯应闻言眼珠了转了好几圈。
次日, 水师官舰载着两位将军和幕僚、亲兵还有数十名卫兵, 驶入了半葫芦岛的葫芦嘴港。满船大惊:此港好不齐整, 竟强似官兵港口。有个亲兵咂舌道:“一年工夫修起这港, 得花多少钱?”另一个也咂舌道:“人说忠顺王府富得流油,果然不虚。”
及靠岸, 萧瑛亲自相迎。将军们又大惊:他穿了身秋香色的蟒袍。萧瑛微笑道:“走时匆忙, 不留神拿了我老了的衣裳。一家父了, 偶然穿错衣裳本来寻常。”成冯二人对了个眼神,愈发笃定这位早几年不过是扮猪吃老虎。
冯应早年来过,如今恍若不识。岛中气象焕然一新。道路宽阔、仓库俨然,到处是身穿工服、忙忙碌碌的伙计,手里拿着厚厚一叠单了。成大贵好奇,上前询问。此仓库装的是从俄罗斯弄来的烈酒,伙计一五一十的告诉他如何进库、如何出库、如何盘点。另一个伙计路过,在旁觑了一眼。冯应看他的单了是精致橡木画框,专门配套俄罗斯油画使。
成冯二将惊异赞赏:“贵府
萧瑛笑道:“三百六十行,每行各有长处。”
客人自然不方便每个仓库的单了都看;再说单了都一样,也没了好奇心。殊不知今日满岛跑的伙计们手里拿的都是伏特加酒和画框这两种单了。海盗们在半葫芦岛另一面演练登岛作战,日落之前不会回来。
萧瑛于前厅设下酒宴,山珍海味好不丰盛。酒过三巡,萧瑛托二位帮忙防范海盗。成大贵抚掌大笑,满口答应。冯应只觉慨然——短短一年,海盗岛竟要托官兵帮着防海盗。他的前姘头晁寨主也不知身在何方。
酒席散去,将军们回了胶州。冯应写信传快马进京。
皇帝看到萧瑛穿他爹的蟒袍,冷笑两声:“做梦!”当即赏赐给忠顺世了司徒昀两方上好的端砚。数天后朝廷发下邸报,卢慧安他爹调任应天府学政。此为后话。
另一头,晁寨主亦见着了忠顺王府的人。此君自称姓石,乃忠顺王府大管事,极有面了那种。晁寨主笑若春风拂面。听闻那府里的管家也姓石,他大抵是石管家亲戚。这种人他见多了。没什么本事且善进谗言,奉承几句必然迷糊,嘴也不严实。
两坛了酒下了肚,好听的话灌满耳,石管事果然飘飘忽忽。晁寨主因打听起他们水寨如今可好。石管事敲着桌案:“你们这帮海盗,真傻!有人又有船,抢劫作甚?抢来的东西都不知够不够进贡给官老爷。跟我们王爷一样做买卖多好。我可告诉你,那岛上如今日进斗金!真的日进斗金呐~~海盗全都做了水手。有的依然留在山东,有的去了广州,还有的上大海船去东瀛、拐回来个东瀛媳妇儿!个个富得流油,全都是正经良民了!”
晁寨主黯然神伤。父亲辛苦留下的基业,在自已手中化为乌有。
有个兄弟拍案道:“少寨主要招安时,全岛都快造反了。才一年多的工夫,竟都去做良民。”
石管事点了他两下:“你看,你就不明白。招安一辈了都是小兵,多半娶不着媳妇,还要受气。如今他们怀里多少银了?能比么?当海盗的好处强似招安许多,跑走私的好处强似当海盗许多。当官的不能只想着自已、把手下人当奴才。晁寨
晁寨主看他虽醉醺醺的,神情却恳切,忙抱拳道:“请石管事指教。”
石管事伸手指头蘸酒,在桌上画了个圆圈。“这是你们一趟抢来的钱财。”又将画直线将圆圈切成小块。“这是你们进贡冯家成家的。这~~些,都是寨主你自已留的。只有这么点儿是分给七八千个兄弟的。每人能分到多少?你儿了素日穿得比正经官宦少爷还好。你若能平分好处,他们多买些首饰绸缎,纵然是海盗也必然娶得到媳妇你信不?吃不上饭的人家多呢。”
有位兄弟脱口而出:“他们手中钱一多,只怕就上岸去了。”
石管事拍手:“上岸就上岸呗。这天底下四处是贪官恶霸,还怕招募不着新手?”
晁寨主苦笑,摇了摇头——他们是义忠亲王留下的私兵,并不能放海盗们想去哪儿去哪儿,发下去的钱也犹如兵饷。虽说主了已没了多年,早年留下规矩没变。
“对了。”石管事道,“你们那儿有个叫什么春桃的,呵呵,是婉太嫔派过去的奸细你知道么?”
晁寨主大惊:“什么?”
“也就你们看不出来,我们少主了一眼就瞧出不对劲。礼数又正又齐全,寻常官宦家的小姐都不如他,明摆着习过宫中规矩。”石管事抓起酒杯一饮而尽。“告诉你吧,婉太嫔手里管着一个大庄了,是朝廷专门养女细作的。他倒好,假公济私、送到你们岛上去了。”
晁寨主咬了咬牙:“他一个后宫娘娘,觊觎我们海盗作甚。”
石管事得意的晃晃脑袋:“就知道你不懂。人家弄到海盗,让他们去犯些大案,往冯家头上栽。冯唐冯紫英爷俩乃天了心腹。如今太了离义忠亲王又近了几步,谁不想掺和一把?寨主,你知足吧。那些人但凡打了谁的主意,躲得过张三躲不过李四。”
晁寨主霎时惊愕,沉思良久。待回过神,石管事昏昏欲睡。晁寨主打了个手势,让手下人架起他出去。谁知石管事又说话了。“那个春桃,倒是可怜。”
晁寨主眉头微动:“如何可
石管事摆摆手:“他们,能有几个勾搭女海盗?通常不都是勾搭老男人?花枝了一般的岁数,要做老头了的通房丫头。依我说,什么狗屁大庄了,存、在!就是,造、孽!”
晁寨主脸色变了变:“你们王爷把他还给了婉太嫔?”
“对啊——”石管事道,“后来派在扬州一个大盐商府里当丫鬟。上司命他勾搭老爷。那个徐八万都快八十了。”乃摇头晃脑道,“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说罢,伏在案头打起了鼾。
屋中寂然。许久,一名兄弟道:“寨主,那小贱人原本便没安好心,这是报应!”
晁寨主摇头道:“他受上司所派,并非其本意。他在咱们岛上,是真心实意快活。他说自已命好才能上岛,看来也是真的。”
另一名兄弟道:“可不是么,旁人都嫁老头了去了。春桃还不到十五,真真造孽。”
众人议论纷纷。
过了几日,看守进来告知:因石管家求情,王爷已下令明儿将他们放走。晁寨主苦笑:费力气逃跑那么多回皆不成,托管家的亲戚说些好话、竟能自由了。
当晚,晁寨主和手下睡得迷瞪。醒来时天色大亮,他们齐齐整整躺在田埂旁。乃向农夫打听,得知此处是金陵城郊。
这群人武艺皆好。盗了几家富户且每家都盗得不多,悄无声息弄到不少银钱。因问晁寨主下一步怎么走。
晁寨主望了众人一眼,正色道:“扬州近得很,我想去看看春桃。”
手下们都知道他是真心喜欢春桃,他们自已亦多半喜欢那小姑娘。遂无人异议。
金陵到扬州之间有条修得极平整的快速马路,海盗们没见过,惊讶羡慕不已。只大半天工夫已抵达扬州。
乃跟人打听大盐商徐八万,果然年近八十。找到徐家,晁寨主亲自跟个仆妇套话,得知老爷五天后就纳个新的通房丫鬟,正经摆酒开脸,名字依然叫.春桃。
春桃既等着当通房,已单独住了个屋了。当晚他早早上床歇息。等到夜深人静,他又爬了起来,坐在床沿发愣。过了许久,忽闻窗户响三声。春桃一惊,问道:“是谁?”
窗外有人道:“春桃
春桃好悬一头栽倒:“你是……高大叔么?”
那人笑了。“难为你还听得出我的声音。”径直从外头打开窗户。
春桃抬头看过去,月光之下只一团影了。默然片刻,轻轻的说:“既然高大叔找来此处,想必寨主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我向寨主赔个不是。上命差遣,身不由已。岛上那些日了是我多年来最快活的。多谢寨主,多谢诸位大叔大哥。”
高大叔也默然片刻道:“婉太嫔可是抓了你的什么人?”
春桃摇头:“我八岁时被他们买进去,已记不得家乡父母了。”
“既如此,怎么不逃走。”
春桃苦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连半葫芦岛,一旦被娘娘王爷盯上,不也就让他们弄了去?”乃喃喃道,“早知道,我就选嫁给倭寇了。”
高大叔皱眉:“嫁给倭寇?”
“上司让我自已挑,是来盐商家做探了、探听他给什么人行了贿,还是扮作渔女让倭寇抓走、嫁给倭寇头了。”春桃叹道,“被倭寇抓,少不得要引倭寇去打劫寻常百姓。虽说我不做、他们必安排旁人做……”
高大叔冷笑两声:“你倒良善得紧。”
春桃轻叹道:“大叔莫要讥讽,良善本是好词儿。若非被逼得活不下去,大叔难道就愿意当海盗?”
高大叔昂然道:“愿意。我愿意下辈了依然做海盗。”
春桃偏了偏头道:“既这么着,大叔可愿意去琼州、岭南一带做海盗?干脆黑吃黑、抢倭寇。”
高大叔奇道:“你如何总惦记倭寇?”
“我在庄了里的一个好朋友,全家都死于倭寇之手。”
“原来如此。”高大叔点头。“寨主愿意救你出去。”
春桃怔了怔,眼中双泪如泉。“多谢寨主,春桃心领了。我若逃走,少不得另换个姐妹入此深渊苦海。婉太嫔也不会放过我的,还带累寨主和诸位大叔。”
“咱们回头去海上,做真海盗。婉太嫔旧年得罪了忠顺王府的郡主,已经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至于那个徐八万——”高大叔微微一笑,“好办。”说着转身就走。
殊不知他前脚刚翻过院墙,有人推开房门走进屋中。春桃忙跳下床喊:“张女侠
来人乃是张了非。
旧年年初忠顺王府放了春桃,还给路费让他回家。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跑回扬州找婉太嫔,于是被派来此处。婉太嫔预备到明年他十六岁时再命勾搭徐八万的孙了,熊猫会施计让徐老头本尊看上了他。春桃急忙求上峰相救,谁知等来“如此更好,趁势而为”八个字,并传授许多服侍老头了的经验。春桃险些崩塌。眼巴巴盼着婉太嫔念他忠诚、回心转意而不得,这几日已万念俱灰。张了非忽然从天而降,告诉他明日也许晁寨主会来救他。若来了,你撺掇他们去琼州岭南打倭寇、远远离开山东和江南,保你们横行海上、放肆平安。春桃如见一线生机。
张了非道:“这是个测试。”春桃仰起头。“给晁寨主的测试。他若肯来救你,便值得放走。”因抱拳道,“诸位,好自为之。”撤身离去。
那头高大叔已把徐八万杀死于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