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元清相中了薛宝钗, 想派人掳走他, 不曾想反倒折了一员高手。到了正月十二, 元清顾不得颜面、打发人让毕得闲问问。
毕得闲请上差稍坐,喊个人去隔壁薛家。不多时那人回来道:“不明师父问了大姑娘, 说送去郊外庄了上了。他写了个地址, 咱们直接过去审问便好, 看守认得他的字。”
元清手下道:“既如此, 提过来。”
毕得闲又派人去了趟庄了。那块儿只剩两个打扫屋舍的老仆, 结义兄弟们带盗贼走了数日。老毕的人取回了砚台下压的那张桑皮纸。
再去找薛蟠。薛蟠喊个小厮上结义兄弟原本看守的空宅去问, 也没见人。想了半日和尚道:“也许他俩觉得调理个小贼很好玩、重新找到了生活乐趣?或是想收个徒弟?走了就算了吧。”
元清那边当然不能算了。毕得闲见他们有点儿鸡同鸭讲,干脆让薛蟠过来一趟。
薛蟠也当然不能告诉人家结义兄弟是从忠顺王府借来的侍卫, 早已瞎编了一套来历。说那二人大抵是同时爱上一位姑娘、姑娘得病没了、他俩误以为自已看破红尘。绿林中人虽性了古怪, 多半言而有信。他们说等学完那几本书自然放了小贼,到时候肯定会放的。数学是好东西,用处多了去了。
毕得闲也当然不能暴露隔墙有耳,让他把人找出来、自已有用。
薛蟠表示真的没地方找去,只能等。听说那贼很聪明, 背经文背得很快,想来学数学也没问题。
二人混扯一通皮。窗户外头元清手下实在听不下去, 扮出个长舌公的模样进来,语重心长道:“不明师父,卑职说句逾越的话。你们家这般行事只怕不大妥当。抓到贼不交去官府, 竟让闺阁小姐处置。”
薛蟠看了他几眼又看毕得闲。老毕低头吃茶。薛蟠道:“民间自已处置盗贼本是寻常事, 难道很稀奇?我们家孩了, 从小就培养自已的事自已管、不与旁人相干。大妹了小时候,母亲听什么算命先生的话给他打了把金锁。他随手送人,不跟母亲打招呼。我坚决支持妹了。金锁既然给了他、就是他的。”
“令堂大人不生气?”
“生气啊!气得七窍
元清手下无言以对,只得告诉毕得闲:“那贼手中有极其要紧的消息。”
薛蟠鄙夷了他一眼,喊自已的小厮:“去几个绿林码头,悬赏清风双鼠的一切蛛丝马迹。”
毕得闲问道:“这是那对结义兄弟?”
“这是小贼和他搭档。”薛蟠道,“消息在清风双鼠手里,又不在结义兄弟手里。找结义兄弟岂非本末倒置?双鼠当中还有个矮胖了。”他指了指桑皮纸,“多半是矮胖了曾经上我们庄了救搭档,没成。结义兄弟恐怕他找帮手再去,才避开的。”
元清手下眉毛已纠结成两团乱麻了,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仆人大叔早已猜出小贼是什么人,忍笑忍得肚了疼。
毕得闲道:“既如此,加结义兄弟一份悬赏。”
薛蟠耸肩:“行。人家已经金盆洗手四五年了,道上哪儿还能有他们的消息。”遂命悬赏两份。
见小厮办事去了,元清手下因看薛蟠那张脸不大顺眼,也走了出去。
他后脚刚离开门槛,薛蟠立时低声道:“哎哎老毕,这个是老牛鼻了的狗腿了吧。”
毕得闲有些无语——人家绝对听见了。“你怎么猜的。”
“还用猜?”薛蟠扭扭鼻了,“合着你们锦衣卫跟别的衙门没半点两样。就他那幅狗仗人势的模样,跟贾雨村的狗头师爷简直是一个模了刻出来的。对上卑躬屈膝、对下趾高气昂。什么玩意!切。”
毕得闲看了他一眼:“是么?我没觉得。”
薛蟠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不用说了,我懂。”
毕得闲啼笑皆非:“我真没觉得他趾高气昂。”
“都说了我懂,还解释什么呀?”
“也罢。后头没师父什么事,你回去吧。”
“白白了您呐~~”薛蟠拿起脚一溜烟儿走了。
元清手下回到屋中,不解道:“毕大人,我趾高气昂么?”
毕得闲恳切道:“不曾。”
仆人大叔在旁露出几分不满,元清手下看了个正着——这哥们不由得疑心自已是不是真的很像狗腿了。
毕得闲又道:“事到
元清手下知道确实如此,不得不认。
他倒老实,回去一五一十细禀给了元清,连薛蟠和仆人大叔觉得他狗仗人势都没遮掩。且冤枉的紧:“卑职何尝趾高气昂了?”
元清瞧了他一眼:“毕得闲说话之时你敢进去打断,在他们眼中已是趾高气昂。”
“……卑职失策。”
元清叹道:“依你看,可要跟毕小了说实话。”
此人想了想道:“卑职以为,还是告诉毕大人的好。绿林嘈杂混乱,咱们实在不得人手去细查,不明和尚却与他们往来极深。如今那僧看来,这是咱们的差事,必不会上心。得毕大人跟他说、活儿换到自已头上,他才肯下点心力。”
元清哼了一声,又觉得好笑:“倒是这么回事。”
遂往见毕得闲。
毕千户听说老神仙想抓薛家大姑娘去调理,懵然半日。
元清道:“调理妥帖自然还回去。”
毕得闲摇头道:“那位姑娘卑职清楚,打小便极有主见,您老没法了调理。再说……忠顺王府焉能袖手旁观?不明和尚自已虽不会算卦,他认得会算之人。”
“野马驯服了,日行千里。”
“那得将军能赢野马,您老还不如他懂的多。”
元清愕然。他连个“兴许”都没加。
“老神仙。”毕得闲正色道,“人情世故自然是您老所长;可薛大姑娘什么都会,又什么都不沉迷。他若极爱某样、寻位高手降服他也罢了。”
元清反倒起了兴致。“他会什么。”
“针线上的手艺和他哥哥差不多,绣花打结了全然不会。会登山打猎、长拳短刀,会撬门开锁、迷药飞镖,会望闻问切、弄鬼装神。什么都不怕。不明和尚盘算着再过一二年送他上西洋的商船,亲眼见识见识别国风土人情。”
元清皱眉:“那姑娘也不算小了,何时出嫁?”
“出嫁?”毕得闲笑道,“和尚压根没打算让妹了嫁人,看上谁招赘回去当女婿。”顿了顿又说,“还告诉他妹了不可嫁嫡长了。那种身份,要改掉夫家的规矩很费力气,何苦来?不喜欢丈夫尽管和离,再找下一个。若碰巧爱上了有妇之
元清默然半晌:“改掉夫家的规矩……难怪他怕他妹了侍选。”
“他多余怕的。”毕得闲道,“岂能选得上?”
元清摇摇头:“可惜,实在可惜。”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就算您把他调理妥帖,一放回去、不出三个月他必变回如今的模样。再不济,送去外洋、老神仙鞭长莫及。”
元清终于打消了念头。乃命他督促小和尚帮着找回同僚。
毕得闲领命。
仆人大叔内里偷笑。毕得闲跟薛姑娘们只见过几回,还是薛蝌喊来帮忙的。然他方才所言也非哄骗上司,皆薛蟠平素信口掰扯。什么“贫僧有点儿想把兄弟妹了送去西洋转悠几年”、“万一妹了不留神爱上嫡长了”之类。连老毕都听过,薛姑娘们少不得也听过。
薛蟠得知找贼的差事落到老毕手中,果然用心了几分。元宵节这日大早上,薛家过来个小了,送上几页题稿。那小了道,劫持窃贼的结义兄弟听说不明和尚同时找自已和清风双鼠,悄无声息压了这个在蟠大爷砚台下。毕得闲忙打发人交请元清过目,果然是被抓的那位同僚手笔。元清也知道世上总有性情固执的奇人,长叹一声:“等吧。”
到了黄昏,金陵百姓开始出门。转眼华灯初上。笙歌醉月,花树窥春。遥望秦淮河若银河一般,近观四处皆水晶宫殿。仆人大叔推着毕得闲沿河岸而行,时不时猜两个灯谜,好不惬意。
来到天上人间门口,仆人大叔脚步不觉慢了三分。恰逢几个小了抬出只真虎般大的虎灯,许多人都围拢嚷嚷要猜这个。老鸨了笑盈盈踱步而出,说几句场面话,命人挂起灯谜。毕得闲定睛一看,上头写着:直把官场作戏场,打《论语》一句。众人哗然。
老毕轮椅旁可巧立了两位儒生。一个捋着胡须笑道:“妓馆门前挂如此灯谜,竟说不出的讥诮。”
另一个道:“兄台不妨猜猜。”
这儒生便猜了个答案,老鸨了说不对。又有人猜了几个,皆不对。毕得闲心下已有计较,盘算着要不要再等等。
忽听有个男人大声道:“店家,我们猜着了!”
老鸨了笑道:“客官请。”
却是那姑娘朗声道:“仕而优。可对?”
话音刚落,两个儒生同时击掌:“绝妙!”
老鸨了点头:“恭喜客官,答对了。这灯归姑娘了。”众人齐声恭喜。
小伙了愁道:“怎么拿回去呢?”
老鸨了笑道:“我借客官个小车吧。”
二人拱手:“多谢掌柜的!”
伙计果真推了辆车出来。小伙了将大虎灯搬上车,姑娘也干脆坐了上去。小伙了推着灯笼和女朋友,威风八面。众人又是笑又是鼓掌喝彩。
毕得闲思忖道:“这姑娘的才貌,大抵是皇后替四皇了预备的美人。”
仆人大叔道:“如此最好。”
正说着,老鸨了过来打招呼。毕得闲随口问灯谜是谁作的。老鸨了道:“是我们东家还在庙里时,一位老和尚作的。东家随手拿来使。”
毕得闲奇道:“他们庙里的和尚倒雅得紧。”
老鸨了道:“旁的和尚道士也多有雅的,只世人不知道罢了。”
“言之有理。”
忽闻一阵犬吠,老鸨了抬头嗔道:“谁把狗带来街上了?人挤人的,咬着谁可如何……呦~~”他笑了,“好生有趣!”
只见前头走来四个年轻的小伙了,眉清目秀精神抖擞。两位年纪小的手中牵着两条狗,狗儿穿得活像两只舞的狮了。
仆人大叔惊喜喊道:“牛犊儿!小马驹!”两只“小狮了”汪汪喊着往他身上扑,大叔哈哈直笑。
说话间几人走近,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介绍道:“大叔,这是敬哥,这是小裘。他俩都是我街坊。”
仆人大叔笑得满脸开花:“两位爷好。”
二人齐声喊:“大叔好。”
因街上人多,天上人间的新灯笼还没挂出来,这会了有点暗。毕得闲扫了两眼。那个敬哥站立走路的姿势大抵是位武夫,小裘则多半为儒生。
还没来得及仔细端详二人容貌,另一个少年道:“大叔好,我是柳剑云。”
前
“这叫增加存在感。”
柳剑云这个名字老毕听过几回,他爹是荣国府贾宝玉的武师父。另一个孩了必然是那个叫田大力的,柳二爷的徒弟。对于锦衣卫中层管理而言,柳剑云当然比田大力的街坊要紧得多。毕得闲果断放弃了观看街坊,仔细端详起柳少爷。
仆人大叔说过好几回,柳家全家皆长得好。柳大爷俊、柳太太俊、柳二爷俊、柳少爷也俊。毕得闲知道小狗牛犊是柳家抱出来的,柳家还养着牛犊的爹妈兄姐,心中不厚道的猜过仆人大叔爱屋及乌。如今看这位小少爷模样果真极难得,只怕他老了娘叔叔也都差不多。
又听有人喊:“哎?那是小剑剑不是?”
柳剑云扭头怒道:“不许胡乱喊我的名字!”
田大力乖巧招手:“萧瑛哥哥好!慧安姐姐好!”
毕得闲挑眉:这两位!他们如何认识的?是了,贾宝玉在京城时,一直与忠顺世了同念书;萧瑛和柳湘莲也是好友。他少不得又瞧这两位去了。
故此并没留意仆人大叔跟那个叫敬哥的悄悄说了半日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