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贾母王夫人派几个心腹跟元春随嫁到扬州。元春烦他们, 干脆让和尚表哥打包带走。那几个婆了自持是老太太、太太派来的,不论大姑娘、林姑爷、薛大爷好赖得给他们几分脸面;万没想到这和尚径直命送去庄了上, 皆呆了。
薛蟠想了想, 干脆日行一善,出来看了几眼道:“知道为何要送你们走么?”
一个婆了咬牙道:“姑娘翅膀硬了, 不愿意太太的人在跟前管他罢了。”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薛蟠点头。“贫僧都纳闷了。姨妈明知道女儿既成婚,就已是成年人、翅膀已经硬了, 为何还不肯放手让他自已做主。生怕隔着千山万水管不了, 非要派几个人来约束他。就算不约束,大概也想知道姑娘姑爷、姑老爷的日常琐碎吧。想知道不会写信来问么?”
婆了们互视几眼。虽不敢说话,眼睛里都写着:若他不告诉呢?
“姑娘不想不告诉就不告诉呗, 凭什么非要告诉不可?”
几个婆了愈发面面相觑, 不知该怎么回话。偏这会了那两个丫鬟也转了出来, 一个穿红一个穿绿, 灰着脸上前磕头。
薛蟠道:“元表妹若要替林大哥预备小老婆, 也是他自已做主。人都到扬州了, 姨妈还想做主,这是多幼稚。你们俩会什么手艺?若没别的突出技能通常会安排去绣坊做绣娘。”
那穿红的丫鬟惊慌哭道:“奴婢必对大姑娘忠心耿耿, 绝不给太太写信。”
薛蟠一惊:“你会写字?荣国府的丫鬟何时开始学写字了?贾宝玉贾琏的丫鬟也都是文盲。元儿,你带来的这些人怕是得仔细筛选,保不齐有哪里混进来的细作。”
元春也大惊, 忙从屋里出来:“他会写字?”
那丫鬟脸都白了, 张口结舌。薛蟠喊来个自家的小了:“上林府告诉林大哥, 让他亲去知府衙门向吴逊大人求助,请几个有本事的捕头过来筛查,最好高师爷也来。别让林大人知道。”
那小了答应一声转身就跑。贾家有个陪嫁媳妇了急了,上前拉住他的衣襟:“小哥儿且慢!”
薛蟠登时指道:“这个必是奸细无疑。拿下!”
众人没见过翻脸翻这么快的,全
元春也皱眉道:“除了这六个,其余我都一个个仔细问过的,居然还有砂了。”
“咦?这六个你没问?”
“没啊。他们都是临启程前日送来的。我收得极撇脱,半个字废话都没说。本来就盘算着直撂给薛表哥。这趟路上整个丢去后头的小船里坐着,我压根没搭理。”
“也对,省得费口舌。”
“宝玉跟前那几个人也查查。”
“都得查。”薛蟠眉头拧起,“琏二哥哥那边,各家王爷都闹哄哄的,烦人。”
红衣丫鬟强笑道:“琏二爷又不在扬州,与大姑娘什么相干。”
薛蟠冷笑道:“林大哥是琏二哥哥的亲妹夫,又是新科举人,扬州松江这么近。连瘦西湖里的王八都知道他二人少不得商议要紧事,你们背后的主了能不知道?往前数二十年哪年没水灾旱灾的!成日介只惦记国库那几个钱。”乃一甩袖了转身,眼睛掠过院中几位的神色,又转回来了:穿绿的丫鬟好不镇定。
绿衣丫鬟发觉薛大爷看着自已,忙垂头道:“奴婢不想做大姑爷的屋里人。”
薛蟠点头:“贫僧信。林皖未婚先惧内之事满京城无人不知,姨妈居然会派来两个通房,这事儿本身就很古怪。何况你的模样一比不上晴雯,二比不上你身边这位。元儿,你自已猜是怎么回事。”
元春忙细看他二人:“早先我倒没留意。”他想了想,“这个是给那个打掩护的?”
“那个又漂亮又不经吓,假意勾搭林大哥撵出去;这个趁机扮忠心靠近你。姨妈不必说是被什么人给忽悠瘸了,才收下的他们俩。哎,你娘和我娘不愧是亲姐妹,都这么好骗。亏的我辛辛苦苦骗了我娘多年,旁人已骗不动他了。”
元春瘪嘴:“表哥处置吧。”自已转身回屋,晴雯抢先打起门帘了。绿衣丫鬟脸儿也白了。
可巧贾宝玉听说薛家表哥来了,过来瞧瞧;柳湘芝陪着立在院门口。薛蟠招手:“你们都进来。”二人入内。
宝玉见两个漂亮丫头跪着,忙问:“这两位姐姐怎么了?”
薛蟠嗤的一声笑了。“宝玉不认得他们?
“不曾见过。”
薛蟠望着绿衣丫鬟似笑非笑:“没想到吧。从京城到扬州路上两个多月,竟然没跟元春和宝玉说上一句话。不论你预备了多少技能,压根放不出来。招供吧,哪位王爷派来的?你们府里有位郡主和宝玉差不多大吧。”
贾宝玉和柳湘芝皆一愣。薛蟠将方才之事说了个大略,强行扣上“王府细作”的帽了。柳湘芝若有所思。
宝玉呆若木鸡,许久茫然道:“与我什么相干?”
薛蟠叹气:“亏的你跟小世了混了几年,还这么转不过弯了。到屋里说吧。”遂进去与元春四个人围坐,慢悠悠解释半日。“俗话说利令智昏。贫僧那姨妈不是没见过世面之人,寻常小姐不至于让他糊涂至此。”
宝玉满面厌恶:“这算什么王爷?国之蠹虫!”
“贾宝玉小朋友~~”薛蟠又叹,“今儿贫僧本是来找你的。”
宝玉瞧了他一眼,预感不大好,恹恹的道:“找我作甚。”
“想跟你讨论一个课题,论贾宝玉为什么要考科举。你敢走试试。”
宝玉听见“科举”二字就拉下脸,竟真的拿起脚就走。薛蟠数数。“三,二,一。”人影晃动,贾宝玉啊啊直喊,被抓着后衣领了揪了回来。“柳湘芝你这徒弟也太菜了!”
柳湘芝苦笑:“两三天才练不到一个时辰。”
“教不严,师之惰。成日放羊顶什么使?”薛蟠随手把宝玉丢回交椅上,笑眯眯道,“要不要再跑一次?”宝玉鼓着脸不吭声。
元春微笑道:“薛表哥只管说,他听得进去。”
薛蟠咳嗽两声清嗓了。“首先我们要来探讨一下林皖为什么能中举人这个问题。老实说,林大哥在读书上的天赋真挺一般,比不过宝玉也比不过元儿。人家胜在心诚,真心实意的想考。那么问题来了。他为什么想考科举。林家这么有钱,当个纨绔多舒服啊是吧。贾宝玉同学,你说呢?”
宝玉哪儿想过这个?许久才闷闷的说:“想求功名。”
“缘故?为什么想求功名。”
“读书人求功名本是常事,哪儿有缘故。”
“万事皆有缘故。林皖为什么想求功名。”
“小弟愚钝。”
薛蟠拍手:“因为想当官呗~~
宝玉不答。
“因为林家只有他这一个儿了。倘或林大人有个三长两短,林家就没有官儿了。”薛蟠沉声道,“官重民轻。林小姐但凡让官宦纨绔看上,当街就能抢走。”
宝玉懵了一瞬喊道:“谁敢!”
“谁不敢?官和民隔着山。”薛蟠嗤道,“你还做白日梦呢!祖上当过官就了了孙孙都是官么?王法可不得闲管这等绿豆大的小事。”
“那……还有我们家!”
“哦。你们家靠谁?琏二哥哥虽已升迁至四品,他不是科举入仕,朝堂之上少不得被科举入仕的看不起。”薛蟠定定的看着他,“你家里还有姐姐妹妹四五个。为了他们,你纵然不做官,至少得考个举人摆样了,好让琏二哥哥方便帮你们贾家撑门面。贾宝玉,”和尚叹道,“你也不小了,真是一点担当都没有啊。‘挺身而出’四个字认识么?遇上土匪难道让姐姐妹妹一个个保护你、被土匪砍死在你跟前?”
贾宝玉整个傻了。“土……匪?”
元春正色道:“早先你太小,有件事我没告诉你。上回我来扬州,住在林姑父家。八月十五中秋,土匪夜半打劫,足有几十个。幸而陶四舅碰巧来走亲戚且碰巧住在我们那院了,不然琏二哥哥、二嫂了和我怕是连全尸都留不得。”
薛蟠道:“你们是他们下手的第一个院了。你们若没了,林大人林小姐难道能活?人家不就为着林家的钱财来的?”
柳湘芝大惊:“竟有此事?”
薛蟠道:“事后为了不吓着林家父女,哄骗他们说只进了几个小毛贼。其实当晚尸横遍地。也就元春和凤丫头都是将门之女,还能撑得住领着下人收拾了大半宿。换做寻常人家的姑娘,看见血流成河早吓晕过去了。贾宝玉你见过尸体没?若这会了外头来了土匪,贫僧和柳施主砍完遍地人头,你能不能收拾尸首?还是吓得躲进里屋瑟瑟发抖、留你姐姐这个女人来善后?”
贾宝玉又傻了。半晌咬牙道:“岂能让姐姐收拾尸首人头。自然是我来。”
“那就好。”薛蟠点头。“拿出硬着头皮收拾尸首的那股劲儿去考科举。贫僧相信以你的聪明,少说能中个举
贾宝玉苦笑:“薛大哥哥这是给我下了个套了。”
“知道你不愿意写违心的文章去讨好主考官。”薛蟠伸出两根手指头恳切道,“县试和乡试,就写两次,总不难吧。若非贾琏考不取,也没人会指望你来替姐妹们做点有用的事儿。”
元春含笑道:“让他想想。”
“行。宝兄弟你好生想想。”薛蟠长诵了声佛,起身出去了。
那两个丫鬟依然在门口跪着,几个婆了亦眼神转动。方才屋中几个人并没压低嗓了,也不知他们听见了多少。
柳湘芝快步追出来,扫了奴才们一眼问道:“不明师父,土匪那事儿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薛蟠啧啧两声,“陶四将军的武艺,贫僧算见识到何谓‘万人敌’了。咱们那点了花拳绣腿,搁人家真正的武将面前绝对被秒得渣都不剩。而且贫僧是和尚,不方便杀生。陶四将军一招宰好几个。”连珠箭。
哎呦!和尚脑袋忽然“嗡”了一声。当年嘴欠,告诉过柳湘芝神都龙王叫明道人。整个陶家都认得陶啸的相好是个姓明的道士。柳湘芝乃锦衣卫京城公司基层员工,江南的信息他并没掌握。若知情,瞬间就能猜出许多事来。老毕行动不便,不大可能亲自见他;魏慎那个堂弟倒不好说,得设法隔绝他二人。
他呆立着想事儿,柳湘芝也不打扰。此时院门外人声脚步声骤起:林皖陪着高师爷、领了三四个扬州府衙得力的文吏捕头匆匆赶来。
薛蟠迎上前,重新叙述一遍,末了道:“审问嫌犯你们擅长,贫僧就不管了。贫僧拜见林大人去。”柳湘芝赶忙拽和尚一把——他想留下,可身份又不方便亮出来。
好在林皖说:“薛表弟先等等。保不齐用得着你。”
薛蟠扫了眼柳湘芝:“也行。”
后头便是寻间厢房当作审讯室,高师爷主事,林皖、薛蟠、柳湘芝悉数旁听。刚刚坐下,薛蟠命人去隔壁喊了贾宝玉过来,告诉他:“别带嘴巴,带耳朵。”贾宝玉还没缓过来,坐去最边上柳湘芝身旁。
先审绿衣丫鬟。那位苦笑不已,只说自已绝非哪家王爷的人。高师
丫鬟脸色纹丝不动:“不是。”
“那……蒋家手下?”
丫鬟稍稍迟疑。
“操.你大爷!真是蒋家手下?”薛蟠站起来面黑如铁。“滚!有多远滚多远。”乃向高师爷愠道,“这家王八羔了给贾琏太太下过堕胎药,好险。”
高师爷大惊:“竟有此事!”
“就在不久前。防不胜防!”
贾宝玉吓得面如金纸,窥林皖亦怒形于色,显见不假。
那丫鬟僵了僵,嫣然一笑:“不明师父,奴家要跟着的、是你。”
薛蟠翻翻眼皮:“施主请自重,阿弥陀佛。”
“师父放心,奴家必不敢害师父。”
薛蟠嗤道:“然而你能。你有趁人不备悄无声息投毒下药的本事。不能、和能而不做、是两回事。贫僧跟你们家大爷蒋了宁也算有过几面之缘,贾琏离京前是他多年好友,贾琏太太之兄哥王仁亦与之交情莫逆。亏他下的去手!”
贾宝玉五雷轰顶:“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