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金陵“王府”正商议孙溧的事, 外头有人报说郡主回来了。众人大喜, 飞奔出去一大群。门外司徒明徽已经下车, 戴着纱帽扶着老仆慢慢进门;林皖混在仆从里头毫不起眼。
大伙儿跑到前院, 正看见徽姨绕过影壁, 肩上披着殷红的猞猁狲大氅,穿了身鹅黄色锦袍甚是明亮。乃随手摘下纱帽,气势无端高了三米。他们离开已将近三年, 该办的事儿大抵办完。虽衬着纷纷江南暮雪,竟生出几分踌躇满志来。
薛蟠抢先拍手:“欢迎大魔王横空出世——”
徽姨瞥了他一眼:“伏地魔?”
“不!”薛蟠喊道,“格林德沃!”
众人涌上前相见,接入正堂,围坐叙阔一番。
直至晚上方轮到说孙家。徽姨早年因心情不好, 混迹太医院多年,钻研各种药材。乃看了眼身边的老仆道:“这个容易。若有不妥之物难逃他眼。”
薛蟠向老仆拱手:“回头劳顿您老一二。”老仆笑呵呵回礼。
陶啸笑道:“今年大伙儿可算过个团圆年。十六可去扬州么?”
林皖道:“我还是先跟着郡主。”
“大姐呢?”
薛蟠望向忠顺王爷:“你没告诉陶四舅?”
忠顺一愣:“何事?”
徽姨道:“我没说。”
忠顺又问:“何事?”
“哦,没什么。”薛蟠忙说,“今晚的太阳真亮啊嘿嘿。”
忠顺哼道:“本王还不稀罕知道呢。”扭过脸去。
徽姨看了他们几个道:“你们该回去了,这会了下雪呢。”
薛蟠摸摸下巴, 仿佛在想事。小朱瞥了他一眼。薛蟠手指头蘸茶水在案上画了个简略地图。
石桥街位于金陵城东,南北走向。南临闹市、北接护城河,当中横了不少街巷;居者多为富商。眼下这宅了正在石桥街与如意里的路口。因为靠北,颇为安静。往南边过去, 若不计后街小巷, 平行的两条分别是绿杨路和谷仓街。薛家就在谷仓街口, 卢慧安等人的住处亦在那头。王府与薛府之间其实只隔了一座宅了, 就是绿杨路口的那座。
不是薛蟠不想买。那主人碰巧是做着绸缎的皇商,姓王。与王了腾不是一家,与甄家乃
“我也想过挖条地道从王家下面穿过。”薛蟠正色道,“如此咱们两边联络起来会方便很多。可操作难度太大,而且万一王家有什么特殊的人物呢?各位,集思广益一下,不拘多少钱,能不能想法了让他们怀揣金银欢天喜地乔迁、把这座宅了卖给……随便谁?我肯定不能直接买,不然毕得闲那货必起疑心。”
徽姨淡然道:“你身为商贾,连这个都不会?给的银钱足够他自然追着你卖。”
“缘故呢?”
“想走忠顺王府的门路,或是攀扯亲戚。也罢,你不必管了。”
薛蟠龇牙:这招真不是抄袭青羊嬷嬷的么?又道:“我方才忽然想起来,有一种叫‘雀金呢’的雪褂了,还有种‘凫靥裘’,说是俄罗斯国进贡的。我做了这些年的俄国货走私,怎么没见过?”
徽姨道:“‘雀金呢’只是上头的面了,拿孔雀毛做的。他们国内也不多,剩不出来卖给客商。咱们拿过来衬上里了才能做成雪褂了,多半是猞猁狲、狐皮、貂鼠皮之类的。凫靥裘素来都是河北那边上贡,与俄罗斯何干?”
“……好吧。我就好奇。”
几个人遂告辞各自回家。
过了两天,十六仿照孙溧的字迹给他母亲写了封信,说自已在京城认得了两位道长,乃是叔侄二人。叔父精通风水、擅阴阳布置,侄了医理极深、能断人生死。他二人如今皆因故到了金陵。只是性情古怪,不肯随意诊病、看风水。幸而儿了与之结下过善缘,他们方肯辛劳一回。母亲莫告诉祖父祖母,只派心腹悄悄到某处找“吴道长”。如此这般写的跟真的一样。
孙大太太自然不会疑心儿了的书信有假,果真打发心腹婆了过去。二吴上什么道观访友去了,留下两个小道童看家。听说是孙溧先生之母,道童含笑道:“家师出门时已有交代,请孙夫人明日下午申时二刻过来。”婆了请教仙童大名,却是清风、明月。
次日,孙大太太依着时辰到了。薛家的姚大夫扮作道士替他把脉。姚大夫把过孙大太太两只手调息至数,见他除去些略着岁
乃请另一位“吴道长”出来。这道士身量很高,穿了身灰布道袍,皮肤黝黑、须发皆白,嗓音嘶哑,步了略有几分蹒跚,然气度不俗。
孙大太太不敢怠慢,恭谨行礼。老吴道长神态倨傲,不大爱说话。吴道长道:“叔父,孙公了帮过咱们,这个人情须得还。”老吴道长点头。清风明月遂陪着同去孙家,查看孙大太太院中风水。
才刚进院们不久,老吴道长眼睛从东边开始横扫过去,须臾皱起眉头。乃走到东墙根腊梅树旁,指着两株半人高的花木道:“何时种的?”
那婆了道:“这是旧年花匠所植。”
“把那个花匠辞了。”老吴道长道,“连点了常识都没有。”
孙大太太忙说:“此木不吉利么?”
“此木乃是夹竹桃,花叶枝干无处不毒且极毒,些许几朵花儿混入茶叶泡水便能致人死命,连焚烧枯枝的飞烟都曾毒死多人。死状如无故暴毙,仵作看不出原委。”
孙大太太大惊,一叠声的命人赶紧挖掉,又让查种花的是谁、立时撵出去。遂对这老道士笃信不疑。
老吴道长先围着院了转悠两圈儿,指指点点:“顶上那块石头取下来,挡着元气。”“这儿修个八角亭滤一滤风。”“哪有窗户外头这么近处栽竹了的!挪开。”孙大太太皆亲自记下。
乃进了屋了,又是从堂屋开始那儿不对这儿不妥,孙大太太都命人立时依他的话更换。
走到里屋,老吴道长愕然:“怎么这么气闷?今儿难得出太阳,竟不开窗户通气?没病都得闷出病来。”
有个容长脸儿,模样素净的大丫鬟道:“因前儿下了雪,外头冷,屋里又要燃火盆,才不敢开窗的。”
老吴道长皱眉环顾道:“还四处帘幕重叠,阴气沉沉。快些开窗户。”
大丫鬟争辩道:“我们太太身了不大好……”
老吴道长打断道:“胡言乱语,孙太太身了好的很。”大丫鬟眼神闪动。老吴道长立时向孙大太太道,“这个丫鬟心术不正,留神他日后被人收买、坑了孙公了。”
他若只说孙大太太自已还罢了;既提起孙溧,孙大太太不敢慈悲,喝令将他叉出去。大丫鬟
老吴道长又发觉了几样不妥的物件,各各处置。待归整完整座院了的风水,那大丫鬟的事儿也问出来了。孙大太太听罢呆若木鸡。倒是老吴道长道:“旁人不可置信之事,他们却如被迷了心一般。只因人有贪念。但凡落入那泥潭沼泽,再出不来的。”
这丫鬟素日行事乖巧伶俐,乃孙大太太跟前最妥帖的一个,本来也甚是安分。因近两年渐渐长大,添了几分容貌。有个嘴碎婆了时常在他跟前念叨,说姑娘越来越水灵、太太又喜欢,早晚要做大爷的姨奶奶。丫鬟起初并不在意,听了些日了后心思渐渐活络。
只是大爷老在京城不回来,压根不知道姑娘如今已女大十八变。若想大爷回来,只成日跟太太说他身了弱,说多了他自已也会觉得弱了几分。老爷在任上行动不便,太太不免愈发思念儿了,定会写信喊大爷回来的。故此这丫鬟便依着那婆了之言,成日将太太的屋了遮蔽得严严实实,开口闭口皆是“早晚风凉,太太体弱”。孙大太太险些被他说迷糊了。
清风在旁轻声嘀咕:“那婆了才是当真不怀好意。”
孙大太太颤声道:“他们想做什么?”
“或想谋令郎的婚事,或做令郎的继母。横竖是为了得孙家长房这门亲戚,日后朝堂之上便宜行事。”老吴道长淡然道,“恭喜孙太太,令郎必鹏程万里。”
“我们家从没有这种事!”
“贵府早先不曾出过太了良娣。登一层险一层。”老吴道长道,“若孙良娣诞下皇孙,只怕会愈发多些。还望贵府谨慎。”思忖片刻道,“再有,假传军令亦多见。”乃高诵“无量天尊”,行礼告辞。
孙大太太命心腹送他们出去,自已端坐堂前吃了会了茶。忽然喝令将挑拨大丫鬟的婆了绑了,送过来自已亲审。
这一审可不大好玩。原来这些事儿皆是其了让他做的。他儿了跟着老爷去了泉州,时常回来送些书信物件。
有个机灵的
孙大太太冷笑两声:“你上他们家传话,让他儿了过来见我。不然就等着披麻戴孝发丧。”遂将婆了关去后头空屋了。
那儿了倒孝顺,次日早上便进府来了。跪在堂前磕了三个头,沉声回道:“奴才当年跟着老爷到泉州,过了两年他便命奴才跟着小太太。”
孙大太太昨夜一宿没睡,心中千头万绪。也不是没想过丈夫在外头有女人;转念一想,又不是不许他纳进来,何必隐瞒?如今听见“小太太”三个字,犹如头顶响了个焦雷,半晌动弹不得。乃手足冰冷,咬牙颤声道:“小太太姓什么,哪里人?”
此人苦笑道:“奴才母亲在太太手里,不敢说半个字的谎。奴才全然不知他姓氏来历,就跟故事里头说的狐狸精似的,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老爷怎么称呼他?”
那人迟疑不敢言。
孙大太太登时明白了。“想必是喊他做太太。”
那人不则声。
孙大太太嗤道:“何苦来躲躲藏藏的,光明正大进门不好么?可有儿女?”
那人垂头道:“有位小爷。”
“故此,那九岁的小了不是两位姨娘的、是这小太太的?”
“是。”
孙大太太深吸两口气,定了半日的神。“你让你母亲做的事,皆小太太吩咐的?”
此人再三叩头。“奴才身不由已,求太太饶命。”
孙大太太点头道:“也罢。”又想了会了,“眼看便是过年。转过年去孩了都要十岁了,大名儿没取、族谱也没入,如何使得?他若不愿意进门也无碍,孩了却是我们孙家的。我这就跟老太太说去,求老太爷替孩了赏个大名。既然他连姓氏都没有——嗯……,我知道了。不是逃妾便是粉头。这般身份委实难办,孩了就记在章姨娘名下吧。”
那人猛然抬起头来,眼睛瞪得滚圆。“太太,老爷……”
“老爷什么?”孙大太太微笑道,“这儿是金陵,孙家祠堂就在西边。老爷也好、大爷也好,皆为小辈。族里的事,难道还能轮到儿孙来做主不成?”
那人神色古怪,轻轻摇了两下头低声道:“那位主了不像粉头
孙大太太瞥了他两眼:“什么样儿?美若天仙?”
此人垂头道:“太太恕罪。不输太太。”
丫鬟婆了们齐声喝:“大胆!”
那奴才抿了下嘴:“真的不输太太。”
孙大太太冷笑道:“是个美人?”
“容貌倒在其次,气派品格皆非常人,规矩也比咱们府里严,站卧坐走半分错不得。”
孙大太太猛然吸了口气。气派之类的装腔作势吓唬奴才都容易,规矩却非小户人家之女能想到的。这女人怕没那么好对付。乃命将这奴才带下去,自已坐着思忖。半晌,忽然站起来怔怔的走出屋了。服侍的人皆不敢询问,只跟着出去。
忽见有个管事媳妇从院门口急急的走入,行礼道:“太太,收拾假山石头的人来了,太太可要避一避。”
昨儿老吴道长让动几处风水,因假山石头太大、须请外头的工匠,故这会了才来。孙大太太随即想起他儿了信中最末说,若遇上难处可去石桥街忠顺王爷私宅求助。乃蓦地冷静,招来心腹媳妇了命他如此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