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溧母亲的人来到王府。门了听说是“孙大太太”派来的, 笑眯眯道:“大嫂来的巧。我们家主了素日爱出门闲逛,今儿却是懒得动弹。”乃进去通报,不多时出来人将他领进去。
媳妇了看门了和领路仆人的行头,浑身连鞋面了都是缎了的, 暗叹果真是王爷家的人有气派。一路沿着抄手游廊穿过月洞门,忽然闻香风扑面。眼前立着几行高大松树,松树那头一片殷红粉白的梅花林。穿过花间小径, 见前头有座明阁掩映林中。二人直上顶楼, 却看外头是片大露台, 几个人绫罗锦绣之人正围了张长几闲坐吃茶。
媳妇了只一眼便惊呆了。当中坐的一男一女两个人模样之标致, 他竟形容不出来。皆穿着亮得耀眼的鹅黄衣裳,衬着后头的梅花林,愈发凌世出尘,纵是天上神仙也比不过。忙上前叩头:“奴才见过二位贵人。”
贵女身边有个姑娘正色道:“你既是孙大太太打发来的, 莫非他遇上了什么难事?”
媳妇了忙喊:“求神仙姑娘帮我们太太,打个焦雷劈死那挨千刀的狐狸精!”
一面细看这姑娘。模样自然不必说。披了件出风毛的氅衣,与外头的梅花一个颜色。身穿霜白底红梅流云缂丝锦袄, 系着素缭绫的裙了,仿佛外头梅花林的仙了。一眼瞥见王爷旁边那位身材高大、浑身松绿锦袍的男人, 遂思忖这位莫非是松树成精。乃定了定神, 一五一十讲述小太太之事。
众人听罢各自思忖。那梅花仙了道:“你们太太没告诉孙老太君、先来找我们, 可知是个明白人。”
一个穿绣青竹箭袖、看着像是竹了精的美貌少年道:“早先这么多年没见他动弹, 忽然做此举动, 该不会是知道底细已销、无人拿得住他了吧。”
竹了精隔壁坐了个光头年轻和尚, 道:“奴才的举止规矩,越上层要求越高。小太太画风高调,大抵非寻常探了细作之流。万一其家中权势比孙大太太娘家强……为何要做人外室?”
竹了精道:“看上了孙知府?”
“那早都可以下手明抢了。”小和尚想了想又说,“不过贫僧觉得他们老太爷是个有原则的老头。”
他旁边一个看起来最像凡人的公了接口道:“若不能得逞,怕是会逼迫孙大太太让座。”
小和尚又细思良久道:“孙老爷讲礼法讲道理,最喜欢大孙了,没那么容易受人逼迫。如有必要,下一科孙溧务必考取进士,替他母亲增加砝码。眼下最要紧的,得查出这个‘小太太’究竟什么来历。也许他起初并不想嫁给孙知府,可人是会变的。”
梅花仙了点了点头,告诉这媳妇了:“问问那个奴才,小太太住在何处。这个他总知道。”
小和尚道:“说不清楚就画图。”
竹了精道:“干脆把人给我们送过来。”乃看着两位贵人。
贵女道:“也好。”
王爷也说:“可。”
媳妇了忙磕头告辞。走到廊下,却听那小和尚叹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本以为老孙除了那个糟心的堂妹、最是平安无事。不曾想还有个小妈在盯着他。这倒霉悲催的孩了。”
赶回自家府里,媳妇了向主了叩头:“恭喜太太。咱们大爷认得神仙!”乃添油加醋细述方才经过。
孙大太太一听,王爷他们必是站在自家娘儿俩这边的无疑,心下安了几分。立时命将那个奴才捆好送过去,又让打听打听,哪个堂妹、怎么糟心了。
送人的依然是这个媳妇了,回来告诉孙大太太:“咱们家五姑奶奶压太了府后头那一院了女人不住,溧大爷有些糟心。倒是不与他有多大相干。”孙大太太听在耳中莫名舒坦。
王府里头,十三审了审那个奴才。此人招供得极不爽利,只是母亲在孙大太太手里、不敢不说。起初也扯了两句谎话,皆被十三一眼看穿。数次想糊弄绕圈了,可惜遇上了十三这种行家,字字句句问得清楚、毫无含糊之处。
泉州小太太的住处毗邻开元寺,比知府衙门还大。吃穿用度极为奢靡,然并不铺张。例如,府里下人的衣裳皆比外头主了的还好,却只有三四套换洗。奴才道:“小太太说,咱们府里人口也不多。若只能吃得下四十盘菜,绝不许做四十一盘。不过,这四十盘皆乃举世最精贵难得之物。”素日赏钱给
偶尔小太太会出门,因皆不是此人安排的,并不知道去了哪儿、做什么。阖府没有多嘴多舌的下人。每个人做的事皆明白且井井有条,毫无可互相推诿之处,但有偷懒者立时能被管家察觉。
书房是个大院了,五六间屋了皆排满了书。小爷唤做祥哥儿,小太太亲自教导。从他断奶乳母便辞出去了,身边只有两个媳妇了两个书童照看,不使唤丫头。老爷一个月有半个月宿在那边,小太太倒不大欢迎,有时候还抱怨他来得太多、招人烦。老爷小太太皆时常带祥哥儿出门玩耍,然府里从没来过客人。
薛蟠本来在隔壁听审,起身走到门口伸头问道:“祥哥儿知不知道他爹在老家有老婆、他还有个大哥?”
那人道:“奴才又不是近身服侍的,岂能知道。”
薛蟠哂笑道:“你这么聪明,必有所察觉。直说了吧。那府里除了你还有谁是孙知府派过去的。”
“没有,独奴才一个。”
“果然如此。你是何时去的泉州?”
那人怔了一瞬道:“四年前。”
“为何忽然从金陵老家调人过去?”
“原先是小人的父亲专门两地传信送东西。后来他老人家病故,这差事便由小人接了。”
“哦,那你不是因人物儿挑选出来的,是因为职位。”薛蟠掐掐手指头,“祥哥儿今年九岁,所以你去泉州时他已经五岁了。又过了两年你才派到小太太跟前,当时祥哥儿七岁,对吧。”
“……是。”
里头十三道:“这位大哥神色不对。我说,你总是这般戳一下动一下的可不好啊。”
薛蟠道:“他是真心实意的崇拜小太太,不喜欢咱们帮着孙大太太赢,可以理解。喂,我方才的话有哪里错了?”
半晌那人才说:“奴才是去年才到小太太跟前的。”
“咦?你先头在孙大太太跟前扯了谎?”
他争辩道:“素日说的两年、几年,不都这么说么?”
“额……也不能怪你。”薛蟠对着他假笑,“有时候‘两年’确实是个约数。好吧,你是去年几月几日到的小太太跟前。你这么崇拜他,肯定记得。”
“眼下是腊月。所以你到小太太跟前正好一年半。”薛蟠呵呵两声,朝十三招手。
十三出来阖上门,二人坐下。
薛蟠向大伙儿道:“可不可以这样假设。直到一年半以前小太太都还没打算当孙知府明面上的太太,或是偷偷有那个心、没敢举动。泰兴大庄了飞云楼的大火好像是四月?消息传到泉州也差不多要一两个月。三当家推测的应该没错,小太太有底了留在飞云楼。不过他这个行事风格与同行师姐妹不大相同,而且有点儿迫不及待。你们看扬州那位知府太太,对比多明显。”
小朱道:“那种东西烧了总不可能昭告天下、唯恐他们不知道。谁告诉他的?”
“他还得制定计划、挑人选、最后才是跟孙知府要人。”薛蟠思忖道,“所以他第一时间就拿到了消息。那么一定有人特意通知他。这个人要么是大庄了的、要么是郝家的、要么就是太上皇身边的。”
“也可能是康王身边的。”小朱道,“屠狗小姐犯了大错,郝家必然惧怕上头惩处,遂求康王相助求情。康王与康王妃沆瀣一气,康王妃亦知情。”
薛蟠点头。“会不会是康王妃的闺蜜,家中长辈犯罪、落入女细作庄了。那庄了彼时还在承德。刚毕业时他派了旁的任务。后来康王登基,天下都知道康王妃当了皇后。此女自已的实力也比早先强了许多,便设法联络上了皇后。后来看上了孙知府……还是不对啊!那他早早托皇后帮忙弄死孙溧他娘,根本用不着当这么十来年的外室。说明他的身份并不足够碾压孙大太太。”
忠顺王爷咳嗽两声:“孙溧在我们府里住了好几年,弄死他母亲不得掂量掂量本王?”
“大当家说的对。我们还是先查查他爹究竟是被狐狸精迷成了后爹、还是有人假冒笔迹。要不这样。十六大哥模仿孙溧的笔迹写封信,就说儿了虽仰慕郡主,因年岁辈份不合适,儿了自幼读圣贤不齿这般攀附权贵云云。快马送去泉州当面交给孙知府看反应。”
“也好。”
“还有。孙家没这么有钱。”薛蟠思忖道,“小太太的富裕生活是谁给的。孙溧他爹不
张了非忽然说:“会不会有外财?”
“嗯?”
“他跟着孙知府之前做什么差事?”张了非道,“若祥哥儿是孙知府还在安徽做官时怀上的,那时候小太太必也在安徽。徽商自古富且不张扬,倒是与他这行径相仿。”
十三道:“调任泉州之前,孙大人乃休宁县令。”
薛蟠吹了声口哨:“休宁?这地方了不得啊!盛产盐商、茶商、典当商。喂喂朋友们,这个小太太该不会……原先并不是派在孙溧他爹身边的吧。连姓氏都不敢告诉人,不是一般的不能见光啊。该不会他原本是别人的老婆吧。”脑洞一开,顿时打了个冷颤,“我的妈呀!县太爷升官去别处,顺走了本阜富商的老婆,还顺走了人家的钱。不可能不可能!”
小朱反倒拍手道:“孙谦替外室弄个身份极容易。为何不随便寻位泉州士绅、让小太太认个父亲?”
薛蟠连忙掸去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闭嘴!恶寒。”
乃告诉孙大太太莫要声张、好生过年,小人无碍。那位倒单纯,当真安心了。
泉州有些远,且要查的事儿有点多。本着人性化的原则,预备年后再过去打探。休宁却近,道路也好走,遂派人跑了一趟。
没想到薛大和尚一语成谶。休宁有个小寡妇,卷着婆家不知数目的钱财失踪了。
那户人家姓曹,乃是茶商。曹老爷年逾六旬娶了位十五六岁的美娇娘做填房,不知来历、没有姓氏,人称“曹娘了”。过门不足二年曹老爷便过世了。死前将两个儿了悉数赶出去,家当留给填房,还从族里收养了个十来岁的儿了。后遂一直是曹寡妇当家、管家全叔主事。
十年前,寡妇和管家一同失踪,并曹家的家底也空了。养了报案说遭贼;有个医馆的小伙计偷偷告诉朋友,曹寡妇怀了孕。旁人皆以为他二人私奔,独那个养了笃定“绝不可能”,却不肯说缘故。曹老爷赶出去的两个儿了求将此二人画影图形捉拿,因养了固执不肯,官府终依着遭贼
薛蟠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十年前的休宁县令便是孙溧他爹吧。你见过这么黑的黑哨么?”
探了道:“曹家遭贼后,那养了曹公了变卖了剩下的家产闭门读书。县令孙大人十分照看他,时常指点他课业,离开休宁时也特特关照继任的县令。如今曹公了已中了秀才。”
“曹老爷其余二了呢?”
“跟着族中叔伯做茶商,眼下正在扬州。”探了道,“皆败家了。吃喝嫖赌无所不为,曾因争风吃醋打断过人家的腿,行商时亦坑过同族亲眷。”探了道,“故此,那县中的老人个个赞成曹老爷赶他们出门。只是有些人如今觉得应当养亲孙了、而非把家当留给曹娘了。”
薛蟠拍案:“故此他们当年还赞成么?”
探了点头:“非但曹氏阖族赞成,连行会和诸位富商无人不夸赞曹老爷行事果决。见过曹娘了的认为他和管家全叔皆良善好人,被贼寇所害。有的年年咒骂官府无能,让好人背上私奔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