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1(1 / 1)

归念回了家的第三天, 是腊八节。她家没有喝腊八粥的习惯,以前刘姨还会意思意思熬点粥,这两天她回家去了, 腊八这天就吃饺子。

归念不会揉面不会擀皮儿,唯独捏饺子,手小力匀, 一捏一个,很好看。齐排排摆在箅子上,横竖成列。

饺子的形状有很多种,归念会包老鼠和向日葵。归妈妈爱看她包这样的, 因为这些包出花样的饺子是专门留给“洋洋”的。

只是她的心情不太稳定, 前一秒还笑着跟归念唠嗑, 下一秒就着急忙慌满家找“洋洋”去了。归儒平照应不迭,索性哄着归妈妈回了卧室,找了个育儿科普片给她看。

他坐回来, 把擀饺子皮的活儿揽过来。

电视里播着一部最近收视率很爆的都市轻喜剧,霸道总裁和职场傻白甜的故事,这会儿看的这集正好是两人的冷战期。男女主一言不合就亲上去了, 一集里边交流靠亲、冷战靠亲、矛盾靠亲, 没完没了的亲,挺逗。

归念包饺子的间歇时不时抬头扫一眼,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就有那么点小姑娘家春心荡漾的味道。

归儒平看着看着, 忽然就想起那天的事来。眼下归妈妈不在, 他却还是问得挺小心:“念念啊,你跟小陈是不是在谈着?”

归念愣了下:“没有啊, 您怎么这么想?”

“听你爷爷说你最近老往画廊跑, 那天我打过去的电话还是他接的。”归儒平不太信:“真没谈?”

“没有的。”

父女俩很少交心, 甚至归念回了国小一个月了,两人却还是头回这么坐下来好好说说话,都挺不自在。

她连着否认了两回,归儒平便不问了,见闺女包饺子的手势熟稔,心里倒是有几分感慨。

他记得念念刚出国那时候,在大学周边租了间私立公寓住。她那病断不了药,又不想让人知道,就死活拗着要一个人住,万一哪天病了难受了连个室友都没有。归妈妈好说歹说,才劝念念找了一个室友合租。

天下当妈的都是操心命,怕她吃不惯,睡不香,和同学关系处不好,怕太多东西了。微博上头要是看见个什么留学生遇害的新闻,归妈妈能连着半个月睡不好觉。

母女俩挺亲,归念天天给她发自己开火做饭的小视频。最开始的时候,她煮个鸡蛋都得摸索着来,过了两月就好了,什么烤小蛋糕啦,做的酸辣粉啦,包的饺子啦,学得很快,也常说哪个同学今天去她那儿蹭饭啦……

一个电话能打一两个钟头,事无巨细地讲给归妈妈听。

异国他乡,归念语言又学得不太好,想家的时候就尤其让人揪心。

可每次电话到了归爸爸手里的时候,父女俩就要沉默多了,互相问问最近好不好,就没什么话了。

归儒平是挺粗心的人,以前没注意女儿跟自己的隔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好像是很小的时候,又好像是最近这么两年。等他终于意识到的时候,归念已经再没跟他讲过心事了。

老父亲不容易,眼下连归念的心事都不敢明着问,旁敲侧击地。

“爸也不是什么老古董,当初我跟你妈也是自由恋爱的。她从南边嫁过来,一年也回不了两趟家,你妈她也委屈。爷爷奶奶就算对她再好,有些东西也是不一样的……”

话说着说着就跑偏了,好半天才绕回来:“小陈比爸爸年轻十几岁,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了。人家能力确实是强,陈家那么大的生意,他没接,偏偏去鼓捣字画了,挺有骨气。”

“但是这个人,爸爸不喜欢。”

“不是不同意你们,也不是觉得他以前有过一段婚姻,这人就不好了。年纪、阅历,这些东西都可以往后放——可他总得对你好才行。他前一段婚姻再好,那也是以前的事了,现在对着裴家老两口还是喊着‘爸’‘妈’,这么些年了也没改口,咱家姑娘不能去受那样的委屈……还有你出国前那事,如果他有尊重你,有一个男人该有的担当,当初就不会对你那么差。”

手下劲儿倏地使大了,捏出的那只饺子边儿很宽,一点都不好看。

归念把它放到一边去,沉默了一会儿,笑了:“您都说点什么呢?我跟陈老师真没谈。谈什么呀,早死心了。”

早该死心了。

拖泥带水这么些年,让陈老师费了那么多精力,挺对不起他的。

他如今已是国内排得上名的油画家,过往每一步又走得步步沉稳,也就快没人记得,陈老师年轻时也有过一意孤行的时候。

陈父八几年的时候下海经商,那时候做生意不容易,靠的不是生意头脑,而是胆识和人脉。老人家拼了半辈子,人脉都捋出来了,唯一的念想就是把家业传下去。

陈安致却一心沉迷画画。十六七岁,揣着几万块钱的家当,孤身一人跑到意大利学油画。

那时家里给的只有阻力,身边也全是不看好的声音。只有裴颖陪着他。

他的过去,大多是归念不知道的。只是有时听长辈唠嗑,“陈家的那小子当初也挺浑的……”,偶尔带出几句来,归念就记在心里。

也有的是陈安致以前自己讲的。艺术家,怀揣着很多浪漫的故事,以前挺爱给他们一群小屁孩讲故事。有一回一个学生问他,爸妈不同意画画怎么办?一个初中的男孩子,说着说着眼泪都快下来了。

陈安致就给他们讲自己以前,讲他留学那时候家里没给半点支持,彻底断掉经济来源,真的是一分钱都不给的,巴不得他知难而退。

他讲起旧事,却没抱怨,笑得挺乐:“专业的画材很贵,一套彩铅都能卖八|九百,当然品质也很出色……学院里面只能学到基础的东西,真正的名师是不对外收徒的,你想找到名师,就先得推销自己,得把作品挂出去展览。意大利的艺术家太多了,光是在展览厅排队就能排大半年,想插队,就得自费,做商业展览。”

“那时候老师穷呀,你们师母就拿她自个儿的压岁钱接济我。我们一块长大的,那时候就她一人支持我……”

求学的艰辛历程,愣是被他讲成了个爱情故事。画室里的学生都笑着起哄,他眼里的光特别亮。

……

电视剧看不进去了,包饺子的动作重复且连贯,归念分神想着别的。

其实陈老师以前是个很健谈的人,后来才不爱说话的。裴颖姐的去世就像他人生最糟的一个节点,像看一场电影,到了那个点,原本多彩的3D电影一下子变成了黑白的,无声的。他的人生卡停在那个节点,整个人骤然消沉下来。

到底有多深的感情,才会在那个人去世后,把自己二十多年形成的性格打碎重来?

变得孤僻,变得不爱笑。然后在后来的漫长时光里,才渐渐变成时光沉淀下的温柔与宽和。

比不过的。归念想。

什么青梅竹马朝夕相处啊、什么暗恋的酸酸甜甜啊,什么少年时的悸动,还有诗一样的少女心思……都是他很多年前就尝过的东西。

他从裴颖姐那里看到过更好的风景,那以后再看什么,都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了,又怎么会把她个小破孩当回事?

想想还挺心酸的,归念包个饺子眼睛都有点湿了。

最近这几年的记忆实在不太美,值得回味的、值得一遍遍拿出来想的,竟全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归念是四年级下半学期的时候重返校园的,休学三年,落下的课程还不算什么,有私教给她补课。可学校那种隐性的竞争环境,与同龄孩子的社交能力等等很多东西,是私教老师也填不平的。再不回学校,对以后的影响就太大了。

插班生,不会食堂打饭,不会做值日,上课不敢回答问题,下课也不敢去|操场上疯。又因为家里人提前跟学校打过招呼,老师一直对她多些关注。

无所适从。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的成绩都是班里倒数。

那时候太怂了,每次考试的试卷还不敢给爷爷奶奶签字,就屁颠屁颠去找陈老师签,在他那儿不会挨唠叨,一张八十分的卷子也不会被当成天大的事。

那时她和裴瑗还坐着前后桌,陈安致每天车接车送,后座全是两个小朋友的零食。

那年立夏后的某一天,他忽然就开始不接送了,换成了归家的司机来。裴瑗有好几天都郁郁寡欢的,在一个下午,到底没能憋住心事,拉着归念的手,哇地一声就哭了。

她很少哭得这么惨,归念被她吓到,忙问怎么了。

“归念念,我姐姐生病了!”

胰腺癌。

是一种隐藏极深、一经发现即晚期的恶性癌,发病后致死率平均95%,治愈率低得吓人。

他们一家人都转去美国一家抗癌研究所去了,裴家爸妈也去了,家里只留下裴瑗和两个保姆。后来归爷爷把裴瑗接到了自己那儿。

从夏天到年底,归念每天都去陈家宅子晃一圈,点卯似的,踮着脚去摁门铃。多数时候陈家没有人,有时候陈妈妈会回来呆两天,行迹匆匆,又走了。

阳台上的花没人打理,下了雪,仍在阳台上放着。归念一盆一盆地抱回了自己家,没能救活几盆。

裴瑗性子急,天天跨洋开视频,跟姐姐说话。她每天开视频的时候,归念都在旁边坐着,一瞬不瞬地盯着屏幕看——陈老师偶尔会露出小半张脸,很快地,晃那么一下就过去了。

并没有像她想的那样胡子拉碴的,而是干干净净的,和以前一个样子。

只是很沉默了,一两个钟头的视频,几乎听不到他几句话,倒是时不时看到他的手,伸过来,给裴颖喂两片水果。

就有一天,裴瑗高兴得厉害,说抗癌研究所里有一批临床药效果很好,可以试一下。

归念问她,什么是临床药?

裴瑗从大人嘴里听了一耳朵,费劲地解释给她听。十岁大的孩子,一个说不清楚,一个听不懂,两个脑袋凑在电脑前查了一下午,大概明白了意思。

临床药就是尚处于实验阶段的新药,还没正式投入市场,想要用药得先签个人责任书,研究所不担风险的。

当时归念就隐隐约约觉得不好。可这是最后一根稻草,哪怕救不了命,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那年立了春以后,陈家还是从美国回来了,一家人都回来了,带着裴颖姐,转回了T市的医院里。

有个词叫“落叶归根”,归念从那时起就知道是什么意思。

有小一年的时间,她和裴瑗无心学习,成绩全成了吊车尾。裴家的情况老师清楚,便只盯着归念,语数英三门主课,两门没及格,在小学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卷子都得拿回家找家长签字。

归念为这事愁了一整天,想也没想地,给陈安致打电话。

“那你过来我这儿,我给你签。”陈安致在电话另一头听完小孩的苦恼,轻轻笑了声,透过电话都能听出他声音疲惫。

冬天天黑得很早,归念是放了学去的。肿瘤医院冷冷清清的,陈安致在门口接她,看见她时笑了下,像以前每一次一样把她的书包取下来,拎在手上,一言不发地走在前边,带着她去路边找了家饭店,吃了一份盖浇饭。

半年不见,他样子没怎么变,却像是老了,穿衣服没以前那么讲究了,眼里全是晦暗的东西。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话,“长高了”。

归念看着他,突然就不想把书包里那两份没及格的卷子拿出来了,觉得自己实在不懂事,陈老师这么累的时候,她还跑过来让他签什么卷子。

可她本来也不是为了这个。来这儿,其实只是想见见他。

她有半年没见陈老师了。都快忘了他爱抽的那种烟是什么味道了。

那顿饭终究没能好好地吃完,陈安致接了个电话,就往医院跑。归念喊了两声,也没喊住他,慌里慌张背起书包要追出去,被服务员拦住了,说还没买单。

归念一咬牙,把自己的手机抵在那里了。

以前每一次,陈安致带她出门总是很留心,要么拉着手,要么抓着后衣领,就怕一扭头她就不见了。那还是归念头回被他落下,追了一路也没能追上。

十岁大的孩子,一个人走进医院,在门诊大楼里问了七个护士,终于找到了住院部。

她坐在医院的走廊里,听到里边的哭声。

那是归念这么多年,唯一一次听到他哭。VIP病房的隔音效果并不差,也没挡住里边的声音。

仿佛是一个信号,裴家人跑过去,却没能推开门。

门从里边锁上了。

这辈子最苦的一次告别,他没让任何人进去,是一个人送走的。

*

归念那两张没及格的试卷,终究没能签成。爸妈住在市里,平时轻易见不到;让爷爷奶奶签吧,老两口又要想自家|宝贝孙女是不是在学校受欺负了。

老师问起来的时候,归念突然压不住委屈,一下子哭了。哭得惊天动地,把班主任都吓到了,整个办公室的老师都跑过来劝。

以前归念不知道“夫妻”是一种多深刻的联结,也不知道打小青梅竹马,五年恋爱,两年婚姻,这样的感情有多厚重。

是后来这些年才慢慢懂了的。她年少之初,关于婚姻、关于好的爱情的定义,都是从陈安致那儿得来的。

她像是个小小的见证人,曾见过他爱别人是什么样子的,也亲眼见过他对裴颖姐有多少深情。

暗恋是她,初吻是她,鼓励他当画家的是她;异国求学五年,再难熬的日子都是她陪过来的……刚到22岁法定婚龄,就迫不及待去登记了结婚,一枚戒指戴了十年才摘。

老宅书房里的所有画是她,这些年一个人四处旅游,拍过的所有风景都是为了她;开心的时候不开心的时候都去看她,墓碑前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比不过的。

那个人随他的前半生长在一起。后来人没了,就活在他心里。

在最好的年纪、最深爱的年纪里离开了,就一辈子都是最美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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