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归念起得很早,一个人去了教堂。
她把手机调成了静音,看到陈安致信息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问她“在哪儿”, 归念发了个定位给他。
陈安致到了的时候,教堂的弥撒还没有结束。主日的弥撒会有好几场,这场人并不多, 只坐满了一半。有唱诗班领着教众唱经,空旷的圆拱顶下回音层层回荡,很好听。
归念坐在倒数第二排,非教徒没有太多顾忌, 可以坐着观礼。只是她坐的位置太偏了, 连前边的神父都被石像挡住。陈安致看了半天才找到她, 坐过去,没出声,沉默着陪她听了一会儿。
上午的阳光斜斜透过玻璃花窗, 在桌上投下大大小小的光圈,心里连着几天的燥都被抚平了。
神父领着教众在读经,归念听得不太用心, 偏着脑袋, 手撑在下巴上看他。
教堂里光线不亮,是个一不留神,回忆就如老照片一样噌噌往出冒的坏地方。
陈安致带她去看过很多风景, 他是天生的艺术家, 骨子里有着与生俱来的随性与洒脱。他六日要教课,不上课的时候时间全是自己的, 走得不远, 大多在T市周边, 背上单反和画具就开车出发。
那时,归念和裴瑗都是他屁股后边的小尾巴。
津口与海遥遥相望的大炮台、末代皇帝生前旧居、十月的香山红叶、淡季时游人稀少的十三陵,跨年夜里等在大钟寺外听钟声……
唯独T市这家教堂,归念每个月都要来两回。甚至出国后的八百多个日夜,午夜梦回,梦里一半都在这里。
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陈安致头回带她来的时候,有幸在这里遇上了一场教堂婚礼,她就对这个地方一直念念不忘。
那天陈安致原本是要带她和裴瑗去玩的,开车路过顺驰桥的时候,被前边一列婚车截了路。
陈安致来了兴致,回头问她们“想不想看婚礼”,俩小屁孩没见过,自然没有不乐意的。陈安致就开车就跟了上去,本以为会跟到哪家酒店,交份礼金进去蹭一顿饭,却一路跟了T市教堂,参加了一场纯正的西式婚礼。
那是归念第一次踏进教堂。以前班上有小朋友弄什么圣诞苹果,凑够24个一角钱可以去教堂领,归念却一次没去过。老人家不让去。
她头回见这种罗马式的建筑风格,厚重的圆拱顶,神秘的油画像,漂亮的玻璃窗,是一种挺震撼的美。
新郎新娘的亲友坐在前面,他们三个找了个角落坐下,看不太清,婚礼的气氛却能清晰感受到。红毯从门口一路铺到祭台下,白玫瑰摆满桌,唱诗班的祝祷曲逐渐从轻柔变得热烈。
梦里没他的脸,归念倒是把那对新婚的夫妻记得很清楚。两个人都是入了华籍的意大利人,神父以意语领着他们说着誓词,陈安致就低声一句一句翻译给她们听。
——今后你往哪里去,我就也往哪里去。
——无论贫穷还是富贵,无论生活艰难还是安乐。
——你的国就是我的国。
——你的神就是我的神。
……
婚礼的环节冗长,裴瑗没一会儿就困得睡着了。
归念却听得入了神,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场婚礼。又偏头看看陈安致,亦没错过他眼里的湿意。
她手心里的汗一簇一簇往外冒,鼓起天大的勇气,才敢轻声说:“陈老师,你别难过了,大不了……大不了……我长大以后嫁给你。”
陈安致一怔,看着身高刚到自己腰那儿的小屁孩,笑出了声:“说什么胡话呢?别闹了。”
一语成谶。
以至于后来她迷恋他那么多年,最终也只得了一句。
——别闹了。
*
弥撒时间不长,半个多小时后,人陆续离开,教堂里一下子冷清了。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倒挺默契,看一眼就笑了。
在陈安致要启唇的前一秒,归念出声截断他的话:“陈老师能让我先说吗?”
陈安致知道她想说什么。念念算是他一手带大的,她的心事藏得深,可只要用心看就能看得懂。
这小三年来,他隔着半个地球牵肠挂肚;上个月每天都在想她要回国来了;这个月每天都有搜T市周边还有哪些有意思的景点。甚至在坐进教堂里听弥撒的半个钟头里,他还在想中午给她做点什么吃好。
眼下,这顿饭怕是吃不成了。可陈安致还是笑着说“好”。
归念想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措辞,她打小嘴笨,提前肚子里打了个腹稿。好不容易要开口,一对上他的视线又卡了壳,推推他的胳膊。
“陈老师你别看着我,你看着我,我就说不出来了。”
她总有些小矫情,陈安致也乐意惯着,从善如流地转正了脸,不看她。
小姑娘逻辑性不强,前因后果都说得没什么条理,倒更像念了一首诗。
“我以前脑洞特别大,你知道的,总爱胡思乱想——比如陈老师做饭那么好吃,我就会想以后如果我们在一起了,你做饭,我就去洗碗,虽然我也挺烦洗碗的,不过陈老师做饭那么好吃,我洗几个碗也没什么……逛街的时候,会想将来挽着你的手一起逛街是什么样的。”
“你带我去过那么多地方,每一个我都很喜欢,将来我们可以走得更远一些……我脑子不好使,旅游路上的吃穿用行我都安排不来,但是没关系呀,陈老师都会的。”
归念笑着问他:“是不是挺臭不要脸的?这些我都没好意思跟你说过。”
说着说着,她渐渐沉寂下来。
这个人,陪她走过父母感情破碎的童年,陪她走过情窦初开的懵懂时期,给过她无微不至的关怀,也拿走她这辈子大概是唯一一次的心动。
她写过的每一篇无病呻吟的日记、读过的每一本书、看过的每一部爱情电影里,都有他的影子。
可他不喜欢她。
归念垂下眼睛:“我在法国的时候疏远Bruno,不在他那里治疗,是因为他喜欢了我三个月的时间……小哥对我很好,我们一起去巧克力博物馆,尝上个世纪那些口味很奇怪的巧克力,辣的,咸的;也有看遍艺博会的每一场展;在初冬很冷的时候,沿着塞纳河走一整晚……”
“我努力了,差一点就要答应了他,最终还是不行……去里昂之前,小哥跟我说,Lian,你心里藏着个人,回去找他吧。”
“以前我总想着,等你忘掉裴颖姐的时候,就会变得开心了,就不会那么欺负我了。反正我还小,多等几年也没有关系……那时才知道不行。”
“把一个人从心里剜出来的滋味,太疼了。”
“陈老师,我不难为你了。”
陈安致说不出话来。
恍神之际他想啊,小姑娘真是长大了。以前她再委屈、再生气也只敢撕他的字画,眼圈红了,都憋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她生在富贵之家,社交不深,打小嘴笨得厉害。
如今也能一句句逼得他抬不起头了。
归念继续说:“这些天跟您在一起,感觉真是特别好,就像我们真的在谈恋爱一样。”
“只是跟陈老师谈恋爱像下棋,您永远游刃有余的,什么时候进一步,什么时候退一步,都恰到好处……我就不行啦,我棋技太臭。我看见你笑,我心里难受,你不笑的时候,我心里更难受。”
“我想谈一段特别特别好的感情,不要像我大伯与大伯母那样,相敬如宾的;也不要像我爸妈那样,吵起架来的时候恨不得对方去死。”
“昨晚路过风情街,看到有小情侣在街上打kiss,大庭广众,不在意他人目光,很羡慕……还有以前在学校里,看到别人在地上摆蜡烛,摆成一个很大的爱心跟女孩表白,我也会羡慕。”
“什么情书啦,什么玫瑰花啦,我都想收到……听说一年有十二个情人节,听说圣诞节情侣餐能打折……那些没体验过的,我都想体验一次。”
“但是陈老师永远不会跟我那样。”
“跟陈老师谈恋爱,大概得很懂事才行,不能犯矫情,不能胡闹,吃饭的时候不能油着嘴去亲你,拥抱的时候别太用力……也最好永远不要在你面前提起裴颖姐。”
“不用懂事……”陈安致声音不稳,哑得几乎听不清。
“那是什么?”归念看着他。
他不作声,归念换了个问法:“陈老师爱我么?”
这个问题她问过很多次,用过各种各样的问法。
从很小的时候,含蓄的——“陈老师别喜欢别人,等我长大吧”。
在初中上课时间给他发短信,碎碎念念说起班上有同学早恋,试探他对早恋有什么看法的时候。
在高中每一次逃课跑到他画室,肆无忌惮地问“陈安致你想我没有呀”的时候。
在高考成绩不太理想,却死活不听家里建议出国,非要在T市一个本科读到大二,心心念念盼着20岁婚龄的时候。
还有出国前,质问的:“陈安致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他避而不答,她就一遍遍问。
偏执成了瘾。
却没有一次是这样的,眼底有清清淡淡的笑,态度客气而礼貌地——陈老师爱我吗?
陈安致喉头滚了滚,说不出话来。
归念眼里最后一点光也暗下去。她掏掏大衣的左右口袋,把里边装着的两只小橘子拿出来,剥开一个,整个地塞进他嘴里,做完了今天见面的最后一件事。
“酸吗?”
归念问他。
酸。有那么几秒,陈安致牙齿都没什么知觉。
然后听她讲了个四六不着的故事。
“我爸跟我妈是在大学里认识的,我爸脸皮厚,连着写了好几回情书都没收到半点回应。最后一回,他直接追去了我妈的宿舍里,问她到底是什么态度。”
“两人年纪相当,兴趣爱好却一点都不一样,家境也天差地别,甚至一个南方,一个北方,将来的路肯定不会很好走。当时我妈顾虑重重,看这个傻小子人也挺不错,就想着把缘分交给天意吧。”
“她从刚摘下的一大袋野橘里捡了两只,一只塞到我爸手里。”
“她说,我们做个假设,假如甜橘子代表将来很幸福,酸橘子代表将来生活很苦。要是两只橘子都是酸的,我们以后就不要联系了。”
“要都是甜的,我们就在一起。”
归念笑了笑,把剩下的那只小橘子塞进自己嘴里,一口咬下去。
愣了一秒。
她眼泪都出来了。
“看吧,我这只也是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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