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鹤,哀家方才没露出怯相吧?”睦婕妤走后,太后端详着铜镜里自己衰老的容颜。她知道自己老了,已然许久没照过镜子,可那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一头长发斑驳干枯、白发丛生,脸上增添了数道刀刻般的皱纹,几块寿斑也越来越明显。
“太后怎会露怯呢?您方才从容不迫,气势逼人,睦婕妤是不会发现有什么异样的。”松鹤连忙道。
太后无奈地一笑:“你只说实话便是,不必哄哀家高兴。哀家只会越来越老,越来越不中用。皇帝嘴上说着孝敬哀家,可明里暗里把权柄收得一个也不剩。若是再没有个自己人,只怕皇帝要反过来算计哀家了。”
松鹤没有接话,默默地去给太后煎茶去了。在她的心里,她实在不能理解太后为何不肯放手,在自己的颐寿宫安度晚年:权力真的比骨肉亲情还要重要么?就算太后壮年时有过垂帘听政的辉煌又如何?一个垂垂老矣的妇人,把持着朝政有什么用?若是能好好舒心保养,说不定能撑到三皇子登基,自己成为尊贵无比的太皇太后,不比操心这些没用的事要强上百倍。
“太后,您快把药喝了吧,别误了时辰,奴婢给您拿些蜜饯过来。”松鹤端来煎好的药,却发现太后一直在盯着桌面出神,完全没听见她在说什么,“太后?”
“松鹤,你去把这个给谨淑容,现在就去。”太后双手微微颤抖着在腰间摸索了一番,掏出一块雕刻成星形玉佩来,“你知道这是什么么?”
松鹤从没见过这块玉佩,十分疑惑地问:“太后怎么突然想起要赏赐谨淑容玉佩来了?她生产完您不是早按旧例赏赐了东西过去么?而且这玉璧恐怕······”这玉璧做工粗制滥造,恐怕傅菱荷是看不上眼的。
“这是睦婕妤入宫前,楚青山秘密交给哀家的。”太后轻声道。
“楚青山······是钦天监的监正,也就是睦婕妤的父亲,他给您这个做什么?您又为什么要把它转赠给谨淑容?”松鹤云里雾里。
太后没有回答,而是苦笑着问松鹤:“你知道为什么哀家手头有不少证据,却始终没狠下心来发落睦婕妤,甚至还要袒护她么?”
“奴婢不知,许是因为太后心底宽仁善良吧。”
“你知道睦婕妤的母亲姓什么么?”
“不是说她是被一个姓胡的人家收养的么?本姓不可考,只能说是姓胡了。”松鹤觉得太后问的都十分莫名其妙。
“不,她姓萧。”太后掷地有声地吐出几个字,“她是当年燕王的妹妹,闺名听琴。”
松鹤吓得手抖如筛糠,几乎把那块玉璧摔在了地上:“您说什么?”
“她本姓萧,就是皇室一脉的女儿。”
“楚夫人是皇族的人?还是燕王的妹妹?当初燕王一脉不是已经全都——太后,您今天是怎么了,您为何要和奴婢说这些?”
“不要打断哀家,让哀家说下去吧。”太后长叹一声,“已经有人对睦婕妤下手了,哀家再不出手,听琴这一脉就要绝后了。就算日后睦婕妤只生下公主,到底也是延续了下去——”
“可您和燕王是仇敌呵!当年您和燕王斗得你死我活,他可是差点要了您的命!”
松鹤情绪激动地低吼着,尘封的往事浮现在眼前:
当年先皇猝然崩逝后,三皇子萧擎登基是毫无异议的,他年纪轻轻就文武兼修,表现出过人的才能,可到底还稚嫩,朝中大臣一致要求让他历练几年再亲手理政。而在此期间谁来统治隆朝分成了水火不容的两派:一部分大臣认为应该让太后垂帘听政,另一部分则认为应该让与先皇血缘相近、尚且在世还颇有才能的燕王萧鼎来当摄政王。燕王与先皇虽不是同一个父亲,只能算是堂兄弟,可在封建统治的思想下,却比太后赢得了更多的人心。太后如何肯大权旁落——燕王自己也有儿子,若把治国理政的权力交给他,怕是就一去不复返了。
事实上太后担心的并没错,燕王只在先皇去世后的一两个月装出一副悲痛欲绝、礼敬有加的样子,刚刚脱下素服就迫不及待在朝廷收买人心,想要用舆论勒令太后归政,甚至连诬陷太后使用了巫蛊之术的恶毒手段都使了出来。
松鹤毕竟只是个宫女,太后反击的经过她了解得并不多,总之两人的博弈是经历了无数腥风血雨,互相在背地里使了不计其数的手段后,才以太后的胜利而告终。燕王最后以不敬先皇的罪名被流放到了南方的荒蛮之地,几年后郁郁而终,然而太后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自身因过度劳神伤身落下了咳疾和心悸等诸多病症,朝中与她结交的大臣被燕王以各种借口贬官、流放、甚至诛杀了不少,还与皇帝离心,连亲外甥女皇后都和她面和心不和。在松鹤的眼里,太后应该恨毒了燕王和他所有的家眷才是,怎么还会想给他的胞妹留下血脉呢?
“胡氏当年在皇室的名字是听琴,封号是青阳县主,她是燕王最小的妹妹。当年燕王在朝堂上叱咤风云之时,她还只是个豆蔻少女。在哀家与燕王进行最后的清算时,哀家派人去抄了整个燕王府。那时王骥看见了燕王妃偷偷将一个人影从王府后门的狗洞送了出去,可他等接应的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才来禀报哀家。哀家怒火中烧,下令杖责王骥,可转念又明白了他的用意:他不想让哀家连一个幼女都不放过,留下赶尽杀绝的罪名。
“更何况哀家后来才得知,青阳县主当时年纪虽小,心中却有丘壑经纬,自始至终是不支持兄长摄政的,哀家想要给青阳县主找门好的婚事指婚,可打听她消息的事被她知道,以为哀家是要去报复她,躲了个无影无踪。等哀家再打探到她的消息时,她已然更名改姓,嫁给钦天监监正楚青山为妻,俨然是绿叶成荫子满枝了,睦婕妤是他们的养女。”
“他们为什么要收养睦婕妤?难道是生不出孩子么?”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罢了。楚青山还有几房小妾,跟了他许多年,却都一无所出。你久在宫里伺候,不熟悉民间的法律也是有的。大隆法律规定,收养弃婴的人家被视为良善之人,除非罪大恶极,否则是不能判处死罪的。我原以为是青阳县主担心自己的身份败露,给自己留了保命的后路,可每每派人暗中观察,他们却当真对姣玉极好,几乎是视如己出,倒叫我摸不着头脑。
“后来我派了许多人在各个地方打探,才弄明白这姣玉原本是梁州通判傅平之女,当年傅平还没发迹的时候只是个八品芝麻小官,家境艰难,他又认为女儿无用,便将姣玉遗弃在了市井街巷里,恰巧被楚青山夫妇捡到。你问哀家是怎么知道这么详细的,自然是哀家后来微服私访,找准机会和青阳县主把话说明,她明白我不是来赶尽杀绝的,才对我放下了戒心。
“青阳县主告诉我,当初逃出皇宫后,她隐姓埋名自称孤女,因容貌美丽、口齿伶俐而被一户五品官员胡家收养,嫁给了门当户对的楚青山。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她嫁过去时守口如瓶,而楚青山和姬妾丫鬟从未因为她出身低微而嫌弃和轻视她,恰好哀家也来找她,她才把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她已经习惯了过官员妻子的生活,吃穿都不差,还能远离皇族的勾心斗角,哀家也没有再勉强她。她还告诉哀家,姣玉被遗弃时随身裹着的襁褓里有一块星形的玉璧,用的是最廉价的货色,并不值几个钱,正对应着傅平当时家道艰难,只能用这样潦草的东西送别自己的女儿。
松鹤低头看了看那玉璧,惊讶地发现玉璧上有一行字:星月相别,天各一方。
“若我没猜错的话,谨淑容手里应该有块月亮形状的玉璧,与姣玉的是一对。你把这块星形的送去谨淑容那,若能对上,她们就是失散多年的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