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微风渐暖,天边的云霞渐渐泛红,洒落在一片青瓦上,那朴素得甚至有些斑驳的瓦片都好似被镀上了一层金光。
黄谆端坐在书桌旁,认真地温习着功课,元宝立在一旁,随时听候他的差遣。
昨日回来之后,黄谆问过元宝,愿不愿意给他当心腹小厮,日后他们一同读书,一同习字。
江沧此前告诉过元宝,他不会杀他,但也不会留他,因为他是一个可以被人策反并且出卖主子的小厮。他能给元宝最好的归宿就是请曹静和收留他。
元宝原本觉得自己日后能和曹静和在一起也是一件很好的事,可是在听到黄谆的想法时,元宝很快就有些动摇了。
倘若他真的去找曹静和,大概也只是在她的庇护下做一个门童,可是曹静和自己也不好过,她还有个病病歪歪的官人。上次自己去找她,听说她收留了厨娘的两个女儿,想来她的日子也不算十分富裕,自己若是硬要过去,岂不是让她为难吗?
可是黄公子不一样,黄公子是有报国之志的,又与他投缘,二人年岁相当,有着说不完的话。倘若自己真的能给黄公子做小厮,跟着他读书识字,为他做事,日后黄公子若是发迹,那自己也定能有一番作为。
这样,日后自己再去找曹静和,面子上也有光了,他想告诉曹静和,自己也在不断努力,让自己越来越好。
元宝总是在想,如果母亲还活着,她看到自己没有在那年的风雪中冻死饿死,而是找到了一个栖身之所,给一位有勇有谋的公子哥儿做心腹,母亲也一定会感到欣慰吧。
他需要一个人来见证他的成长,来分享他的喜悦,而容貌与他母亲十分相似的曹静和,便成了那个人。
可是想到此处,元宝又忽然有些担心。尽管他是为了心中驱逐戎狄的大义,可这也改变不了他出卖家主的事实。即使黄公子想留自己,家主也未必同意吧。
可谁料,待黄谆拉着元宝去向江沧陈情时,江沧并没有十分的生气,只靠在藤椅上,轻轻摇着一把素面折扇,悠哉悠哉地说:
“怎么,你有远大志向,你想自立自强,不想去麻烦曹娘子?”
元宝认真地点了点头,可江沧却突然笑道:
“笑话!你以为你跟着谆哥儿做事就是自立自强了?谆哥儿自己尚是一个需要靠我养活的公子哥儿,你跟着他不一样是靠我养活吗?”
黄谆:“……”
元宝:“……”
江沧饶有兴致地斜睨着两个呆愣在原地的孩子,收起折扇,坐直了身子,说:
“你们俩也是有意思,口口声声说自己痛恨卖国贼。既然痛恨我,又何必花我的银子,靠我吃喝度日?”
谁知,这话倒是激起了黄谆的自尊心,只见他上前两步,一脸正色地注视着江沧,说:
“我知道,我娘已经油尽灯枯,怕是去日无多,成国公府不肯认我,娘才把我托给你。你说得对,你是个卖国贼,虽然你已经金盆洗手,可这也改变不了你曾经卖国的事实!你是我舅舅,又已经浪子回头,我就不杀你了,但我也绝不会让你养活我!我马上就带元宝出府,我们去给别人做工,凭自己的本事吃饭!”
好家伙,还没说两句呢,这就要离家出走!
“不是……浪子回头这四个字是你个小辈能对我说的吗?我是你什么人你想清楚好不好!”
江沧觉得自己但凡身体差点,下一刻便能昏死过去。
而黄谆是个一旦决定了什么事就要立刻付诸行动的孩子,转身便要带着元宝回屋收拾行李。
江沧见状,忍不住又道:
“行了!差不多得了,你还动真的?你娘是我亲姐姐,我不养你谁养你?”
可江沧却没想到,黄谆这孩子如此倔强,竟反驳道:
“母亲生我养我,是尽抚育之责,这与舅舅无关!舅舅不必勉强!”
说完,转身又要走。
江沧无奈,只得从藤椅上站起身来,拦住了两个孩子,妥协道:
“行行行,你有自尊,你要独立!这样吧,你出去也是给别人做工,不如在我这做工吧!从今往后你和元宝除了读书习字,都要给我干活!我给你们发月钱,行了吧?”
江沧如今在汴京这边的收入全靠贺怀君。多年战争,北地的境况已不如往昔,灵狐堂乃至吴兴分会的日子都不算好过。而贺怀君毕竟是国舅,还操控着汴京的谍报组织,皇上不曾苛待他,只让他拿了银子放手做事,江沧也便跟着沾了光。
黄谆与元宝扭捏了半天,终于磨磨唧唧地答应了。
舅舅嘛,毕竟还是个好舅舅。
其实,黄谆当时从屋檐上跳下去,直奔那个假黄展鹏而去,除了是用自己做诱饵引出真黄展鹏,更是为了保护舅舅,不让他被人发现。
黄谆那个时候便已经开始怀疑舅舅的身份不是卖国贼那么简单了。
那天晚上,江沧依旧偷偷溜进了古墓里,他终于收到了七皇子的来信,他们送去的那封戎狄三皇子的告罪书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戎狄皇帝犹豫了几日,终于同意了让七皇子扮成商人,秘密带人来汴京,暗中协助三皇子,由内而外地蚕食掉汴京。
这样,需要养精蓄锐的戎狄便能不费一兵一卒拿下中原沃土。这很冒险,有可能折进去两员大将。
但中原有两句话说得很对,戎狄觉得自己获益匪浅——富贵险中求,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战败的戎狄要想用最快的速度卷土重来,让大周在胜利的喜悦中毫无防备地被拿下,最好的办法就是安插自己人进汴京。
戎狄皇帝想了很久,唯有自己的亲儿子最不可能被汉人策反,况且他也很想知道自己的儿子们谁更适合入主东宫,成为新的太子。老三看上去已经显现出自大自负的弱点,不知老七是否能成气候,前去助老三一臂之力。
在遥远的塞外,气候极寒,环境恶劣,优胜劣汰是动物们生存的唯一法则,作为戎狄的皇族,戎狄皇帝也十分信奉这样的法则。只有胜到最后的皇子,才配继承他的皇位。
江沧在古墓中,将戎狄七皇子的手书拿给贺怀君看,戎狄七皇子在信中依然尊称江沧为恩师,十分敬重,还说自己已经启程在路上了,不日便能抵达汴京。
贺怀君又与江沧密谋了片刻,江沧便悄悄回去了。
清晨的太阳一点点从地平线上探出头来,一瞬间,光亮洒进镂花窗子来,在书桌上映出一片拉长了的花格子。
“公子,太阳都出来了,您歇会儿吧!”
元宝在一旁提醒道。
黄谆读书十分刻苦,从今日起,他每日都要在舅舅府里做工,于是他便决定今后每日都早起半个时辰,用来读书习字。
听到元宝的提醒,黄谆不禁伸了个懒腰,托着下巴望着元宝,忽然问道:
“元宝,你了解我舅舅吗?”
“嗯……小的也就跟了家主几个月,不能算非常了解。”
“那你知道舅舅夜里会打洞吗?”
“打……打洞?”
见元宝一脸吃惊,黄谆不禁笑道:
“逗你玩呢!我是说,昨夜我突然发现舅舅钻进了草垛下的洞里,我猜那下面应该有个地道!”
“啊?小的从来不知道此事啊!”
“你呀,素日里睡觉太沉了,推都推不醒,怎么可能知道!不过,我也是昨儿个夜里才发现的!”
因昨日江沧发了话,让黄谆和元宝一起在他府里做小厮,黄谆为了公平起见,便搬到门房处和元宝一起住了,而他睡觉一向很浅,这才发现了院子里的动静。
虽然江沧穿着一身夜行衣,戴着帷帽,但是黄谆白日里已经见识过舅舅这副装扮,自然能从身形和佩剑看出来那是舅舅。而江沧并不了解外甥的生活习惯,只以为这个年纪的孩子都跟元宝一样能吃能睡,不会发现什么,因此也没有刻意防备。
黄谆又仔细想了想江沧白日里的所作所为,和他跟自己说过的话,心里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元宝,你听说过卧底这个词吗?”
“卧底?”
黄谆勾了勾手,让元宝凑近些,他贴在元宝耳畔说了些什么,元宝再次睁大了眼睛,可黄谆却不让他出声,又小声说了些什么,元宝吓得捂住了嘴巴,不住地点着头。
待黄谆交代完一切,元宝竟是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
太阳出来后,整个汴京城都暖洋洋的,人们做买卖的做买卖,踏青的踏青,街道上可谓是车水马龙,热闹不已。
每个人心里都乐呵呵的,唯有曹静和除外。
唐玉,已经失踪一天一夜了。
曹静和把屋里的边边角角都检查过了,铺子周围隐秘的巷子也皆打探了一番,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这个高手很厉害,让人猜不出是何方人士,为何要绑架唐玉。
而且,他绑架唐玉若是有其他的目的,势必会给曹静和留下消息,让她用银钱或者是谍报来交换唐玉。
可是他既不图钱,也不图谍报,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他图的是唐玉的命。
曹静和沮丧地瘫坐在房间的地板上,一想到唐玉有可能已经不在了,她就忍不住地开始难过起来。那可是陪伴了自己八年多的人,明明她昨日早上走的时候唐玉还好好的,就坐在书桌旁,像往日里一样安安静静地写着字,怎么会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时间仿佛开始倒流,回到了她和唐玉从长安出逃的那日,唐玉把她安置在庙里的佛像后面,一个人回去面对戎狄的屠杀。
那时,她是有勇气去面对那一切的,但是如今在经历了那场劫后余生之后,她格外珍惜她和唐玉的第二次生命。
她不相信人会一直那么倒霉,唐玉明明已经够惨了,不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吗?他的福气就那么浅吗?
曹静和心事重重地走下楼,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由于唐玉素日里鲜少下楼,见不到他也是常事,所以铺子里的下人们都没有发现唐玉已经失踪了。
只是蘅娘一向心细,尽管曹静和已经伪装得非常平静,蘅娘还是看出了她的不自在。
“东家,你这两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若是能用得着我,你尽管开口!”
曹静和见状,也自知是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了,便如实道:
“官人失踪了。”
“什么?”
蘅娘果然吃了一惊。曹静和又把自己发现的一些迹象说给蘅娘听,她知道蘅娘聪慧,也希望能从她那得到一些启发。
蘅娘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道:
“东家,你这样盲目地找蛛丝马迹,也许作用不大,你这就是急坏了,把劲用错了地方。你得先想想,官人在这汴京城里有没有仇家?是不是有什么人曾经明确表示过,不想让官人活?”
曹静和心头一颤,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