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楚成允伤得最重的一次,楚长卿抱着那具瘦弱的身躯,触手一片湿热,鲜血染红了他整只手臂。
「阿允!」呼唤了好几声,没有回应。楚长卿焦急地抱着人翻身上马。
凉王府。
楚成允的卧房里围满了人,丽太后在一旁哭红了眼。
在卸下那身甲胄后,楚长卿才看清那泡在血水里的身体。
原本光滑白皙的背后,此刻布满可怖的交错伤痕,汩汩鲜血不停往外冒,血痕模糊了楚长卿的眼。
烈酒浇在伤口,那趴在床上的人也只是激得无意识的颤抖了几下,眼睛始终没有睁开。
失血过多,导致他整张脸都是惨白的。那在战场上以一敌十惊人的爆发力,不过是带着舍生忘死的意念。
军医离去后,破瓦颓垣的凉王府里一下子趋于寂静。
楚长卿缓缓坐在床榻前,轻轻吻上他的额角。
「阿允乖,好好睡一觉。」
他不敢离开,只坐在榻旁轻轻握住那只微凉的手。
夜里楚成允发热畏寒,眉头紧蹙,嘴里不停嘤咛呓语。
楚长卿给他嘴里塞了一粒止痛丸,却见楚成允依旧紧锁着眉宇,应该是做噩梦了。
他俯身轻轻拢着他,一手小心翼翼地拍着他轻哄,「阿允乖,不疼,拍一拍就不疼了。」
楚长卿心里是害怕的,他的阿允差点就没了。没有护好自己的阿允,让他受着自己曾经受过的苦,险些丧命。
楚长卿心里是自责的,他的阿允何时如此狼狈过。他从来都是衣着整洁,一副不染尘埃的矜贵模样,而今却让这血污染遍了他全身。
楚长卿俯身亲吻他,「阿允不怕,皇叔在。」
……
这一夜,楚成允睡得沉,梦里总有那么一双温暖的大手将自己轻轻搂在怀里,亦有柔软的云带着绵绵湿意在脸颊唇角轻轻划过,像春季的雨滴。
楚成允整个人陷在温柔温暖里,这种感觉让他觉得心里安定。
他这一觉睡得长,直睡了一天一夜,再次醒来屋外已是星子漫天。
揉着酸痛的脖颈起身,只一动便扯到身上伤口,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痛。
屋外听到动静的小灼赶忙进来,给楚成允梳洗,又吩咐下人端上早已备好的晚膳。
「不知殿下要睡多久,王爷担心殿下起来会饿,特意吩咐下人时刻备着吃食。」
听到小灼提起楚长卿,他转头询问的眼神看向小灼。
「凉州城到处破败,还有不少城民需要安置,翼王带着人去城里巡查了。」
楚成允身体失血,脸色有些苍白,人也有些无力,淡淡嗯了一声,「祁云风呢?」
「祁将军受了重伤,不过军医看过,说休养些时日就好。」
楚成允,「府库里的那只血参带上,我去看看他。」
「殿下,您还伤着呢。」
「皮外伤,我无大碍。」
……
祁云风伤得颇重,浑身上下被绷带包裹着,他躺在床上呼吸平稳。
楚成允没有叫醒他,只坐在一旁静静看着。
许久,那床上的人睁开了眼睛。
「醒了?」楚成允对他微笑。
祁云风,「你都坐这么久了,我再不醒,你怕不得坐到屁股生疮。」
楚成允抽着嘴角,一脸嫌恶地觑着他,「十几日没净口了,果然吐出来全是浑话。」
祁云风哈哈笑起来,一笑又扯到伤口,嘶了一声,赶忙止了声。「你可伤着了?」
楚成允眼神在他身上划过,「小伤不碍事。」相比祁云风身上的伤,自己的还真算不上什么。
「那就好。」祁云风爪子开始不老实,去抓楚成允的手,「那臭不要脸的来了,我还以为你就不管我了。」
楚成允将他的爪子塞回被褥里。「怎么会。」
祁云风撑着裹着厚厚绷带的病躯起身,盯着他,「你是不是感动了,那臭不要脸的在危急关头出现,你是不是心里火热了?啊?」
楚成允着实被气笑了,「祁大将军一马当先,奋勇杀敌,功劳和苦劳怎么是那个臭不要脸的可以比拟的。」
祁云风听了得意地笑起来,忽而又正色道,「说实话,他那人讨厌是讨厌,可魄力和毅力却是无人可敌,若不是他来得及时,老子这条命预计也留不到现在。」
楚成允笑了笑,只垂着眼睫,沉默着不再说话。
祁云风盯着他瞧了一会儿,「我那时不是亲了你一下吗?我以为我活不了了,可现在我活下来,你能不能把那个吻还我?」
楚成允「???」
祁云风闭上眼睛,撅着嘴,「来,小娘子。」
等了半晌,没动静,再睁开眼时,屋里已经没了楚成允的人影了。
祁云风「……」
……
四周万籁寂静,头顶苍穹挂着一轮暗淡的月,黑沉沉的夜笼罩着苍茫大地。
楚成允站在院子里看着眼前残破的凉王府院墙,脚下地面坑坑洼洼,大半地砖被撬去,就连屋舍也拆得倒塌了几间。
夹杂着沙粒的风摩擦着院子里那所剩无几的黄色树叶。
忽然一张温热的大氅罩在肩头,楚成允扭头,在昏暗的夜色里望向楚长卿,对方风尘仆仆,满身寒意,额前发丝也有些凌乱。
「用晚膳了吗?」楚长卿问。
「嗯,你呢?」
「在外面随便吃了些。」楚长卿站在他身侧,伸手似乎想要将那心心念念的人拥入怀里,又默默收了回去。「身上的伤还未换药吧?」
楚成允没有回答他的话,静静注视着他,「皇叔怎的来得如此之快?即使信使不眠不休,将消息递回京城也得七日,从京城点兵出发怎么赶路也要十日以上,还得是骑兵。」
楚长卿笑着抬手将楚成允那被夜风吹乱的碎发捋在耳后,「随我来的兵马是从西州过来的,在凉州被困的第五日我就已经收到了消息。」
楚成允听闻惊讶地看着他。
「西洲专门训了几只鹰隼传信,」楚长卿脸上有些不太自然,「三月前,我差人送了一只给你军营里的百夫长,也怪那鹰隼才从京城返回凉州,耽误好几日,不然也不会让阿允伤成这样。」
楚成允问,「那百夫长是你的眼线?」
楚长卿脸上表情凝滞一瞬,「阿允,我不是要监视你,我…我只是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楚成允笑了,脸上有些无奈,「还得多谢皇叔,不然,这凉州可就没了。」
「凉州剩下的事阿允可以自己处理,皇叔不必再劳心劳力。」说完,转身回了房间,留下楚长卿一个人在院子里吹冷风。
楚长卿知道,自己的行为似乎又惹楚成允生气了。
……
次日一大早,楚长卿才出房门便看到楚成允带着几个护卫同陆少游出门去。
抬脚想要跟去,小灼忽然出现挡住他的去路,「王爷,我家殿下说,您这几日为驰援凉州昼夜不眠,一路奔波,辛苦了,让您好好歇着,不必再操劳。」
知道是楚成允不想再依靠自己,想同自己划清界限。楚长卿心头有些闷,想到楚成允身上的伤更是烦闷。
「今日他的伤可换药了?」
「换了。」
「止痛的药丸可让他随身带着了?」
「出门前吃了一粒。」
……
凉州城里四处破败不堪,许多流离失所的百姓需要安置,楚成允安排士兵给城民重建家园,试图将那损毁的房屋修葺好,以便可以让大家度过一个安稳的冬季。
「粮食是个大问题,」陆少游在楚成允身旁愁眉不展,「因为战争,几乎将凉州仅存无几的粮食都掏空了。」
「木格城那边还有吗?」
「前不久刘贺已经将木格城能送来的粮食都送来了,还去城里几户大户人家借了几石粟米和小麦,城里难民多,预计也顶不了几日。」
楚成允忧心忡忡地回到王府,随手拿了一个胡饼就去了书房。
桌案上一沓公文,拿起几本随意翻阅后又合上,从桌上拿过一张地图盯着,敛眉思索。
州里没有粮食就得借,这一借凉州经济又得落败好几年。他看着地图上离凉州比较近的几座城池,目光落在“西州”两个字上久久不动。
忽然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面放在手旁,汤面上还浮着几块补血的人参片。
转头,见楚长卿眉目温润地对着自己笑,朝自己递来一双筷子。
「阿允劳碌一天,先吃些东西吧,面条要趁热吃。」
楚成允拿过筷子,吃了几口,又停下,「皇叔带了多少兵过来?」
「骑兵带了五千,随后压阵的兵马有一万。」
楚成允心头紧了紧,一万五千人,这一天得吃自己多少粮食呀!
「皇叔打算何时走?」
「……」
楚长卿不知道对方心疼粮食,只想阿允是想要赶自己走,沉默片刻,「伤口的药得换,我带了去疤的药,过阵子好了抹上,伤痕会淡些。」
楚成允心烦意乱地扔下筷子走了出去。
留下桌上那碗才吃了几口的面和一本摊开的公文。
楚长卿走到桌前,目光扫过桌案上公文,停留片刻,端着碗出了屋子。
第二日,西州来的兵马整装退回西州,楚成允看着那远去的队伍松了一大口气。
楚长卿在一旁默默注视着自己小心肝那不轻易间露出的笑以及那眸子里亮起的狐狸般的狡猾。
七日后,一车又一车粮食从西州运过来,楚成允忧愁多日的脸上总算绽开笑意,那笑容里带着一抹计划得逞的狡黠。
楚长卿勾唇笑看着那小子的侧脸,走过去在他耳旁轻声道,「阿允现在可开心了?」
楚成允脸上的笑立马敛住,回头拉着脸,一本正经道,「多谢皇叔援手相助。」
「不客气,阿允还想要什么?同皇叔说。」
楚成允脸色一下子变得五颜六色,拱了拱手。「我还有事。」
说完,逃也似的遁了。
……
这几日楚成允忙得脚不沾地,早出晚归。
身上的伤也在忙碌中日渐康复。
楚长卿能见到他的时间很少。他站在破败的院子里成日望着王府门口,俨然成了一樽望夫石。
深夜的书房还亮着烛火,楚成允埋首在桌案前处理公文。
每一次口渴,摸过一旁的茶杯喝到的都是恰到好处的热茶。
忙完之后,转头才发现屋里还有一个人。
楚长卿正坐在一旁榻上,握着一本书册,视线却一直停留在楚成允脸上。
见到对方看过来,他走过去,握着楚成允的右手腕,体贴地给他揉捏,「饿了吗?要吃些东西吗?」
楚成允不自在地抽出自己的手,「不饿。」
长睫垂下,遮住眼里的闪烁,「皇叔打算何时离开?凉州现下已无大碍,皇叔出来许久,不怕京城小皇帝那边遇到什么棘手问题?」
「小皇帝有林相辅佐,必不会有什么大的变故。」
楚成允抬头,「皇叔还是回去吧!」
「……」
空气忽然凝固了一般。
楚长卿看着那双早已刻入心里的眸子,心口漫上苦涩,再次伸手握着那双微凉的手,「阿允……」
那包裹着自己双手的大掌,热得厉害,楚成允抽开手,望向窗外,「瞧这天气似乎快下雪了,皇叔若再不走恐就会遇大雪封山,只怕到时候,出行更艰难。」
楚成允神色淡淡,那双眼里透着不知是倦色还是漠然,亦或者两者皆有。
屋门吱呀,熟悉的木槿花香远去,唯余点点在空气中若隐若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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