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刚至。
楚成允还在凉州城的大街上啃着胡饼逛集市,忽然天空传来一声声嘹亮的号角。
他嚼着胡饼,讷讷转头问一旁的陆少游,「这是什么乐器,声音如此之大?比牛吼都还要难听。」
陆少游也愣了一下,转头看向远处天际,只见一片青烟升上云霄,他猛然大喝一声,「这是……有敌袭!」
他疯了一般,跌跌撞撞地跑到一旁,猛的拽过路边的一匹马翻身而上,一夹马腹,急急朝城门口绝尘而去。
空气里留下一串烟尘,楚成允鼓着腮帮子,不明所以,对身旁的小灼道,「发疯了吗?跑那么快,有敌袭就有……敌袭!」
楚成允眼睛陡然大睁,手上胡饼狠狠一摔,忙夺了身边一个路人的马匹,飞身而上。
「哎哎,哎,我的马!」路人惊呼。
小灼茫然地看着那消失的身影,喃喃道,「殿下,有敌袭也不要抢人家的马呀,还扔下我呀……」
「有敌袭!」他忽然张大嘴巴,猛然醒神,忙撒腿往凉王府跑去。
……
要说上次凉州敌袭,还是楚成允让祁云风自导自演坑皇叔的。
而这回是真的……
凉州关离凉州城不远,策马不消片刻就到了,远远的便听到嘈杂的厮杀声和轰隆隆如同打雷一般的声音,大地仿佛在震动。
楚成允穿过往来的士兵,跑上城楼,趴在城墙上,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影,密密麻麻。
地面震动,那是车弩从城墙上向远处发射而出的千斤重箭。
他在城墙上很快找到了身着铠甲的祁云风。
「他奶奶的!是龟兹!这么多人,这是举国出击了吗!」祁云风握着红缨枪,一边指挥一边咆哮。
楚成允,「对方大概有多少人!」
「至少得有两三万!」
两三万对大楚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对凉州来说,简直就是军容鼎盛,要知道凉州总共兵卒不到一万。
「新买的车弩和架子弩呢?都弄上来了吗?」楚成允焦急地俯身往城墙下方看去,一路走,一路查看情况。
耳旁风声猎猎,四处刀光剑影、箭矢如雨。
「几架车弩在来的路上,还有臂机弩。」祁云风语速飞快。
忽然一支箭矢飞射而来,祁云风眸光一凛,一把拽着楚成允的胳膊拉到自己怀里,飞矢擦着两人身侧而过。
祁云风脸色有些白,「你别在这呆这了,下去。」
楚成允下了城楼正巧遇到陆少游指挥着一队士兵搬运着车弩和臂机弩过来。
「对方人马太多,撑不了多久,得速去差人往京城递送急报,另,凉州城离关口最近,如若关城被破,凉州百姓第一个遭殃。」
「我知道如何做。」
不待陆少游说完,楚成允便策马往凉州城奔去。
从凉州赶往京城,就算报信人不眠不休,也得要七日。再到京城派兵支援,少说又得十日。
这总共加起来要抵抗十七日,对于凉州来说简直是难如登天。
可就算如此,即使拼了性命也得抵挡。
凉州城不少百姓开始往后方的木格城撤离,也有不少不愿意离开家园的。
似乎知道自己儿子将要面临什么,丽太后在被人塞进马车后,又哭喊着跳下来。
楚成允扶着她的肩膀认真道,「母妃,你乖一些,过几日阿允就去找你。」
「不,阿允同母妃一起走,一起走。」
「母妃,阿允是凉州之主,不能退。」楚成允眼里带着乞求。
「那母妃也不要走,同阿允在一起,永远不分开。」丽太后紧紧抓着楚成允的手,泪眼婆娑。
楚成允心中又是害怕又是感动,一把紧紧将丽太后拥进怀里。「好,不走,外面混乱,母妃呆在王府,不许外出。」
将丽太后推到苏姑姑身边,吩咐小灼,「照顾好母妃和姑姑还有小饼。」
他转身回屋,再出来时已是一身黑色甲胄,手中长剑虽未出鞘,却也露出些微锋芒。
楚成允大步跨出,带着一种决绝的气势策马直奔凉州关。
……
凉州的秋季凉得如同京城的冬日,热血洒在地上很快就没了温度。
一个个士兵倒在城墙上,又一个接一个填补空缺。
四处是横陈的尸体。
龟兹士兵暂时休战,退到百里之外。
十日,整整坚守了十日。
天色逐渐黑暗,天空坠满宝石般闪耀的星子,凉州的夜比白日更冷,
楚成允同祁云风一起靠坐在城墙上,望着天幕,几日的不眠不休让那张原本白皙的脸庞浮出病态般的惨白倦色。
祁云风,「你说,若不是当初你执意不给西州还钱,咱还真撑不了这么久。」
楚成允转头看着他,哈哈哈哈的傻乐起来。
祁云风抬手给他擦掉脸上血迹和污垢,调侃道。「小娘子,想不到还有两下子,杀起敌来够利索。」
「去你大爷的小娘子!土匪头子。」楚成允笑着,一脚踹在祁云风腿上。
两人打闹片刻,楚成允靠着墙壁睡去。
祁云风看着那张安静的睡颜,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给他轻轻盖上,轻手轻脚地离开。
楚成允实在太累了,连对方离开都不曾察觉。
下到城楼,陆少游已经在下方等着他,经过连日的风霜,他同样已经是不成人样。
「城关墙北面被对方攻城车撞得已是摇摇欲坠,只怕坚持不了多久,就会破口。到时候对方从破口杀入,凉州城必定失守。」
祁云风看着眼前摇摇欲坠的城墙陷入沉思。
忽然他眉宇微动,「立刻让丁一派些人过来,」他指着破口处的地方,「老子要在这挖一个天坑,专门埋他娘的龟兹佬!」
陆少游听闻面上一喜,「好主意,只要对方一破口入关,到时候我们就用火油浇箭,给他们全烤了。」
祁云风,「只是,虽然能让对方死伤一部分人,但我们就得退到凉州城,必须要严防死守。」
陆少游抬头望着黑沉沉的天幕,「只能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
楚成允天亮醒来时,浑身几乎都僵硬麻木了。
丁一从下方跑上来,说祁将军吩咐,要一部分人后撤到凉州城,问了原由,楚成允立马带着一部分士兵撤退。
关口始终保不住,那就只有尽最大的努力将敌军诱入陷阱。
战鼓响起,天际再次狼烟四起。
楚成允不敢松懈,一回到城里,就四处查看,丁一指挥着士兵将重机弩和投石机吊上城楼。
祁云风在关口坚守一日,用火坑灭了对方约有五千人。在大批人马杀进来时,带着士兵急忙撤回凉州城。
削尖的拦马桩在祁云风的人进城后,被士兵抬着极速横在城门不远处。
城门轰的一声合上,紧追而来的敌军有的摔在拦马桩上被刺穿身体,有的跃过障碍直冲而来,喊杀声震天。
敌军越来越密集,城门被破城车撞得轰隆作响。
楚成允也知道,凉州城不能破,一旦破城,敌军将势如破竹,兰城、掖城、木格城将尽数毁于一旦。
每个人都杀红了眼,楚成允那双白皙的手,指节骨被磨得四处是伤,他手执长剑,眸中燃着熊熊烈火,将一个接一个爬上城墙的敌军劈下。
又一日,整个战场如同一片废墟,尸体兵器堆叠,失去亲人的城民低声哭泣。
「将军,西城门那边怎么办?」
楚成允听到有士兵对一旁的祁云风汇报。
祁云风,「西城门怎么了?」
「刚刚有一群商贩为了逃出去,在西城门闹事,逼着兄弟们开城门,有几个兄弟被打伤。」
那西城门隐蔽,本是紧急逃生所用,在大批城民后撤后,就已经关上,龟兹人暂时还没察觉西侧的出口。一旦察觉,形成夹击之势,更是分身乏术。
而今己方只剩五千人马,根本分不出多余人马,就连弩机已经集中在正城门。
楚成允眸色凝重,「派一队人马用石砖将城门砌死,谁都不得从那里出。」
「王爷,城里已经没有石砖了,几架投石机都已经从城楼上撤了下来。」
楚成允紧拧着眉宇,看着前方一望无际的黄沙,平静开口,「凉王府有!」
祁云风割破一个敌军士兵的喉咙,转头满脸是血地看着他。
「拆了凉王府的院墙、地砖、再不够屋墙也一并拆了。」楚成允掷地有声,眸中无半点犹豫,说完便转身下了城楼。
每一日楚成允都是数着日子咬牙挺过来,
天气依旧冰冷,不少敌军翻过城墙,楚成允提剑奋力拼杀,鲜血洒在脸上,他已然没了知觉。
城门被撞得轰隆作响,带着吱吱吱摇摇欲坠的破碎声。
祁云风大喝道,「城门口再来人顶住!投石机!弓箭手!」
城破在即,祁云风几步跨下城楼,飞身上马。「奶奶的老子去会会这群狗杂种,骑兵营列队!」
骑着战马的骑兵很快聚集在城门口。
「祁云风!你想杀出去!对方那么多人!」楚成允喘着粗气,拽住他的手臂。
祁云风一把握着那只满是伤痕的手,眸中迸发出炙热,「待我出去后,无我令不得开城门!」
「你这是去送死吗!就这几百人的骑兵!」
「死几百人总好过死一城人!」说完,托着楚成允的后脑,俯身在那唇上狠狠亲了一口,「他娘的,老子为你出生入死这么多次,媳妇未娶,儿子未生,总得讨点利息!」
楚成允脑中一片空白,嗡嗡作响。回过神来,祁云风已经带着一队人马策出城门。
他跑到城墙上,望着那飞速破入敌军阵营的一队人马,眸中含着热泪,心口如同有重物在一下一下击打着。
他的将军为护凉州不畏生死,那自己呢!
「所有将士听令!」楚成允沉重的声音响起,他缓缓转身,望向身前那一张张不算熟悉的脸孔。
「凉州城破在即,国破山河断,百姓性命忧,脚下的土地是我们的根!身后是等着我们保护的亲人与爱人!为护我大楚,护凉州百姓,有谁愿同本王出城抗敌,洒热血抛头颅!不死不休!」
众将士似乎被鼓舞,举着手中兵器高声呐喊。
「护我凉州!不死不休!」
「护我凉州!不死不休!」
黑沉沉的天幕,狂风呼啸,风沙漫天,一场暴风雨很快就要来临了。
他回头看向凉王府的方向,满目痛色,终究不能陪母妃老去,不能再好好孝敬她了。
再望向东边,京城的方向,不知想到了谁,眼眶蓦地红了。
……
轰!城门打开又合上。
马蹄扬起一串沙尘,楚成允带着视死如归的心领着一队士兵,策马冲出城门。
一支支利箭从耳旁呼啸而过,刀剑交击,喊杀声四起,鲜血在空中飞洒,地上尸体越堆越多。
楚成允喘息着,发丝在烈风中飞舞,握着长剑的手背青筋暴起,漆黑的瞳孔里映着遍地残破的肢体,不知道身上受了多少伤,也不知道杀了多少人。
身上的血有敌军的也有自己的,他却全然没有痛感一般,挥舞着长剑,将一个又一个敌军击杀在脚下。
同楚成允一起出城迎敌的士兵接二连三倒在血泊里。
身旁自己的人已经寥寥无几,熟悉的面孔与敌军尸体倒在一起,耳中嗡鸣一片,眼前忽明忽暗,握剑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身体有些摇摇欲坠。
终究是要败了吗?楚成允面露绝望,望着满目疮痍的大地,被汗水打湿的发丝胡乱贴在脸颊。
那种绝望忽然激起他的斗志,手中长剑挥舞,挑起一阵阵血花。
视死如归,护不住,那就将自己埋骨于这凉州城外。
不知是谁在自己肩头砍了一刀,楚成允闷哼一声,回身跃起,一剑划破对方喉咙,紧接着手臂上又传来一阵刺痛……
楚成允一边抵挡一边杀敌,发丝被汗水和血水氤湿,贴在脸上,即使身体摇摇欲坠,眼神却依旧坚定。
忽然,身后传来闷雷似的欢呼声,嘹亮的号角响起,轰隆的马蹄踏在地面,大地随之震动。
楚成允抬头望去。
一道熟悉的身影手执长剑浴血而来,那紧随其后的骑兵犹如游龙出海,气势恢宏,山崩地裂,所过之处,敌军身体抛飞一大片。
看见来人,楚成允心中陡然大喜,悬着的心忽然安定,仿佛那人与生俱来就会给人带来安全感,仿佛只要有对方在,所有的危机都会迎刃而解。
他再次握紧长剑奋力拼杀,突然爆发出惊人的斗志。
……
枣红色骏马飞驰,楚长卿手中长剑如砍瓜切菜般,一路飞奔,一路前冲。
远远便看见了那熟悉的身影,连日的焦心,心口如同悬了一块巨石,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和恐惧。
还好,赶得及时,在看到那身影时,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
手中长剑挥舞,气势如虹,以极快的速度破入敌军,朝楚成允那边挺进。
两人如同双龙交剪,越靠越近。
楚长卿手持利刃,在敌阵之中穿梭,他的动作快如闪电,每一次挥剑都带起一串血花,敌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已经倒下一片。
在割破眼前最后一个阻挡敌军的喉咙时,总算到了楚成允面前。
两人在残破的战场相视而立,均是胸口剧烈起伏,周围风声呼啸,喊杀声震天,却似乎将两人隔在了另一个世界。
「阿允还好吗?」楚长卿望着那满身是血的人,心头再次被担忧包围。
楚成允努力稳住摇晃的身体,满是鲜血的手紧握长剑,喘息着朝他露出一个微笑,「还好。」
原本至少得十七日才能抵达的援军,不到十三日便已经赶来,我方势如破竹,龟兹敌军溃不成军,被打得人仰马翻,狼狈后撤。
一切归于平静……
忽然松懈下来,楚成允眼前发黑,终究疲惫地倒下。
「阿允!」
迷糊间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耳畔传来一声声焦虑的呼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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