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丑正,万峰城外。
阚明瑞从一个雪窟窿里冒出脑袋,黑眼珠反射着月光,随着他转过脸,眼睛又被那繁城的灯火点亮。
虽说地道还没钻完,但他心里有谱了,尽头必定是万峰城内,恐怕再往里钻,墟城刀就得见血。
阚明瑞隐匿了灵压,小心从地里爬出来,完全不知刁胖子那边如何。更反正他打发自己来此肯定有目的,眼下入城不现实,就地隐蔽,说不定能等来接头的?
阚明瑞埋了那个雪窟窿,钻入树林子里,绕着万峰的城墙打转,慢慢地挪到了北城门附近。地势变得陡峭而崎岖,但山坡之间仍有小路,想来是百姓进山踩出来的。这条小路向上攀升,需得钻过一道不大不小的隘口。
阚明瑞抬头一望,竟发现一团黑漆漆的影子,坐在隘口右侧山坡上的石头缝里,冻得直哆嗦。
震字八方扫过,判定那是个普通人。阚明瑞靠近了些,觉得是一个小孩,十三四岁的样子,灰扑扑的棉衣十分单薄,打了好几个补丁,头发也乱糟糟的。
——万峰城里的流魂?
“怎么还不来?”那小孩突然嘟囔一句,“冷死你大爷了!”
阚明瑞不出声了,找了隐蔽之所,就地调息。约莫又过了两炷香,山下似乎有动静,他感知一扫,有十几个人上山来。
“走快点儿!”一道男声凶巴巴地催促着,却有意压低了声音,竟是个差役打扮的公人。而他驱赶着的那些应该是苦役,个个衣衫褴褛,头戴枷锁,腰上也缠着镣铐,连在同一条绳上,走得跌跌撞撞。
守在隘口的那小流魂激动地站起来了,又立马紧张地蹲下去,把自己缩成石头缝里的影子。阚明瑞按兵不动,等着看那小流魂作何打算。然而他低估了押运的本事,当那拨人靠近隘口时,公人指着右边大吼一声:“什么人!”
哗!
小流魂吓得脚底一滑,便只见那公人甩出长鞭,要卷他下来。
阚明瑞弹出一截电弧,把那长鞭截断。
“谁!”那公人身子剧震,惊愕不已地回头。
小流魂突然大吼一声:“薰儿!跑!”然后不知做了什么动作,只听山坡上轰然爆响!山石崩碎,劈头盖脸地朝那波苦役砸去。
阚明瑞震惊——埋了炸药?
公人怒喝:“啊!混账!”然而他的位置最靠前,眼看就要被碎石砸死,只能先保自己小命,挥舞着半截鞭子,从中冲了出来。
苦役们尖叫连连,抱头鼠窜,然而所有人都绑在一条绳子上,一乱就带倒了一大片人,活像一条巨大的蜈蚣滚下山坡。
阚明瑞只好出手,三下五除二打晕了三个押运,拎着那一条绳,竟将十几人的重量全托了起来,送到那隘口背后。
苦役们绝处逢生,哭天抢地地叫着——
“救命啊!救命啊!”“别让我上长城!”“大爷饶命啊!”
阚明瑞赶紧放出一个白伏,让所有人都睡去。
这时回头看那隘口,已经被碎石填满,路也彻底封死了。“哗啦”一声,碎石间冒出一个脑袋,却是那炸山的小流魂,连滚带爬地冲了下来,喊道:“薰儿!薰……”
阚明瑞闪到他身边,捂人嘴巴。
“想活命就闭嘴。”阚·土匪·明瑞大爷,阴测测地在人家耳边嘀咕,再轻轻一摔,把小流魂扔到碎石堆上。
少年瞪圆了一双牛眼,果真是闭嘴了,但转手就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刀,颤颤巍巍地指着土匪大爷。
阚明瑞并不理他,手指尖点亮一簇光,给那三个公人搜身。为首的那人怀里鼓鼓的,藏了一包东西,他打开来看,是十来个琉璃小瓶,瓶身上似乎刻有编号。
“这是什么?”阚明瑞回头问:“你知道?”
小流魂眼中爬满憎恶,蹦起来了,故作凶蛮,哆哆嗦嗦地说:“你把,把把,把薰儿交给我!”
阚明瑞“哼”一声,便在那些苦役中辨认,只有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女,似乎比那男孩还小一点。
“这个?”阚明瑞问。
小流魂当即凑过来看,突然又被阚明瑞捏住命运的后颈,叫声也堵在喉咙。
“想让她活命吗?”阚明瑞问。
小流魂惊恐地张大嘴,点点头。
阚明瑞再把他往后一摔,顺手就是一个缚道将他捆了个结实,哑穴也被隔空打上了。
小流魂任人宰割……只见土匪大爷给那三个公人搜了个干净,除了一些瓶瓶罐罐之外也没找到别的,然后就无声无息地捏断了他们的脖子。
阚明瑞心里有点不舒服,再单把薰儿姑娘挑出来,一只手抱住。
“跟我走。”他说着,手指一勾,小流魂也悬空飘起来,跟着他朝深山中去。
走了没一会儿,起雾了,夜里的气候阴森诡异。阚明瑞的感知受到了某种压迫,警觉起来,发现四下里白茫茫一片。
正好这时,身边有个树洞。阚明瑞干脆钻了进去,树根之下倒另有一方空间。他布置结界和束耳咒,点亮照天球,解开那小孩的哑穴。
小流魂深吸一口气,不出声,心中关切那少女,伸长了脖子去看她。
阚明瑞抱着刀坐下,盘起一双长腿,这才说:“放心,她只是睡着了,一根头发都少不了。”
小流魂似是不信。
阚明瑞正色道:“我是荆州来的灵武者,来调查万峰城反贼的。你叫什么?谁指使你去炸山劫囚?”
小流魂一脸警惕,也许对他们而言,哪个州的灵武者算不得好人。
“问你话,如实回答,别浪费我的时间。”阚明瑞的黑道经验为零,想着要不要把刀架在那小女孩脸上威胁一下?
小流魂昂着脖子说:“先把我解开!”
阚明瑞犹豫了一下,动手把困住他的缚道解了。
小流魂忙不迭爬起来去瞧那姑娘,只见她呼吸平稳,脸色也正常,这才稍微放下心来。但又解开她衣襟一看,发现她脖子以下攀附着狰狞的瘢痕,呈黄褐色的网罗状。
阚明瑞眉头一皱,也去瞧。小流魂悔恸之际,倒不管他,把那女孩翻过来——原来那瘢痕是从脊椎攀过肩膀,延伸到胸前的。从背后看像是一株枯树,收束于腰椎,于背脊处扩张,又有一根“树枝”直插入后脑,其他的沿肩颈爬到前胸,抱住心肺。
小流魂眼泪狂掉,拉好女孩的衣服,把她抱在怀里哭了起来。
阚明瑞暗想,那拨苦役里,其他人会不会也这样?
小流魂哭了一会儿,见阚明瑞没逼问,对他才多了几分信赖,抽抽噎噎地说:“我,我叫安三郎,我妹子叫柳薰儿。你要真是灵武者,就把赌场那帮混蛋全杀了!他们都是牲口,全都不得好死!”
阚明瑞慰道:“你慢慢儿说吧,自由公论。”
安三郎抹了把脸,哭着说:“薰儿身上这个,叫极乐血囊,是他们送上长城,给那帮官兵嗑药用的!”
阚明瑞一怔,“什么意思?”
安三郎把他搜刮的那个包裹扒拉开,露出里面的小瓶,随便打开一瓶,倒出青色的药丸,“这就是极乐丹。”
阚明瑞惊问:“毒品?”
安三郎用力地点头,“不知哪年开始,这万峰城的赌场出了一种法子教人嗑药。赌场专门抓流魂来泡药水,然后跟极乐丹一起打包了卖给买主。买主嗑药的时候,是血囊替他磕!他再用什么法子放了血囊的血,喝了就能爽,但极乐丹给身体造成的伤害全让血囊受了,买主半点没事,反而还能大补呢!”
阚明瑞骇然无语。
安三郎又说:“我听说,每个血囊用不了几十次,都逃不掉一个死!到时候买主要么杀了他们,要么送回赌场,给药师回收了,做成人肉丸子!”这话说的,安三郎脸色惨白,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这万峰城里的流魂,城外的村民,不知都死了多少……那帮豺狼真的,吃人不吐骨头!现在,现在现在他们的技术越来越好了!薰儿才被抓进去一个月,居然就,就……”安三郎话没说完,气喘吁吁,大哭起来。
阚明瑞面沉如水,又问:“这极乐丹的买主,都是些什么人?”
安三郎愤慨道:“整个万峰的高层都吸这个啊!长城也是老主顾了,现在是供货季,每十天都能发上去一批人呢!”
阚明瑞听得满脸发麻。
安三郎哀求道:“官爷,你想问什么我都告诉你,但是薰儿……能不能想想办法救救她?她是我命根子,她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你放心吧。”阚明瑞心里也没底,故作镇定地说:“你妹子有救呢。现在你们俩都是重要人证,等天一亮,我就把你们带到雪连城去。”
安三郎喜道:“原来真是,是林头儿叫你来等我们的?”
“……”阚明瑞管住表情,表示默认。
安三郎说:“太好了,他真没骗我!”
阚明瑞顿了会儿,又问:“那些个赌场的老板是什么人?你知道不?”
就在这时,他感知一动!
“……都叫他鬼主,我也没见过。”安三郎叭叭地说:“传说鬼主不但嗑药,还生吃活人,一天要用七个血囊!他吸的极乐丹也最贵最猛,把他养得跟巨熊一样!一个巴掌拍下来,能把老虎的脑袋都拍碎了!一口尖牙咬下来,能把雪狼的脖子咬断!”
阚明瑞只带了一只耳朵在听,手上暗地里结印——
追魂闪。
“什么呀?照你这么说,大补就是把自己变成妖怪?”阚明瑞问着,一道蓝光嗖得从他指尖飞出,直蹿到洞外。
安三郎没看清楚,挠挠头,“这,好像也不是。”
阚明瑞凝神,震字八方在那追魂闪四周收束,就如指路信标一般,将感知的探头带向西侧……
赌对了。
阚明瑞拎上墟城便往外冲!留下安三郎话没说完,咬了舌头。
追魂闪上刻的是全死魂——雪族的特征!
阚明瑞觉得自己运气真好,但出来就发现这林子里不知何时迷雾重重,想也是雪族布下的阵势,用来隔断灵武者感知的。
据白皓修说的,风之耳的听域其实不及感知者的灵络范围大,因此雪族要在这荒芜的山林中靠近不被发现,非得有点伪装手段不可。原本阚明瑞仅凭震字八方,确实很难在这雪雾中定位对手,但全自动的追魂闪却可以无视幻术屏障!
此刻那雪族距离自己不过四五百步。
伴随着铮然拔刀之声,阚明瑞激发自己最快的速度,周身电弧飞蹿,“轰”得拉出一条直线,林子里炸起绚烂光华,草木拔起,飞沙走石。他转眼跨过了追魂闪所在,肉眼看到了前方一道人影!
阚明瑞双手持刀拦腰斩过,却被一股逼人的寒意挡了下来,如同砍上一堵坚不可撼的冰墙,冷空气压缩到了极致,又被电场点燃,碰撞着发出剧烈的爆响——
轰!
山林颤动。阚明瑞被击退三步,再也顾不得隐藏动静,矮身避过冲击波的锋头,一个滑铲插入对手后方,又是一刀,仍然斩向那股绝冰的冻结领域。锵锵锵几次碰撞之后,四周已布满了磁质,唯独那雪妖周身三尺不可入侵。
阚明瑞再次换位,便将墟城往地上一插,炸起澎湃的电浆,可那雪妖似乎料到什么,惊慌之下,拔腿就跑。
阚明瑞不追了,双掌虚合,四面八方的磁质如百川入海,涌向那唯一的目标,在飞速旋转间织成雷瓮的囚牢。
“唔!”雪族再冲不出去,白发和衣摆都被风暴拉得笔直向后,整个人定格在空中。
“哪里跑?”阚明瑞低吼一声,雷瓮领域中电闪雷鸣,无孔不入。雪族唯有撑起冻结领域相抗,如同跟泥沼角力,一步步艰难地往外迈出。阚明瑞见这雪族的功力不俗,虽然还没看见脸,但莫非是冷巡?
“雪王大人!”他喝道:“口口声声说与人类势不两立,到头来还是当了潇康的走狗啊?”
那雪族听了这话,狂吼一声,领域瞬间暴涨,但浑身也腾起一层粉色的血雾。阚明瑞压给雷瓮加了力,边界变得尖刺嶙峋,仿佛凌空挂满蓄势待发的箭簇,直指那雪族头顶。
“你说他们……”阚明瑞接着问:“知不知道你卖出去的那首打油诗呢?”
雪族喉咙里发出难耐的嘶吼。而就在此刻,正前方飞来一块大石——实物可不受冻结领域的影响,反而被雷瓮一口吞了进去!速度快得拉出风啸声,“砰”得打在雪族胸前,将他撞得朝后飞出,正落在雷瓮中心。
雷光箭簇激射而下!在雪族放大的碧色瞳孔中,炸出刺目耀眼的青白。
巨响之后,尘屑漫天,风雪交加。
阚明瑞提刀劈空,斩开一道风轮荡清视野,只见前方一座大坑,都是他雷光箭簇炸出来的,向外爬了一圈放射状的裂痕。那雪族破衣烂衫,浑身焦黑,躺在坑底不动弹了,身上还残留着电弧,呲呲迸溅。
阚明瑞眯了眯眼,发现这人不是冷巡。
他谨防雪族冰嗜,不过幸好自己的能力可以麻痹对手经脉,便跳下坑去,百步栏杆的幻桩嗖嗖打入俘虏周身大穴,又拿绳索五花大绑。
安三郎不知什么时候跑出来了,这时露了个头,惊得合不拢嘴。阚明瑞手里忙活着,知道刚才扔石头的人并不是他,是同时朝这边来的另一个人。那人一身夜行衣,包头蒙面,出现在那坑的边缘,拉下了面罩。
安三郎浑身一震,喜道:“林,林头儿!”
阚明瑞闻言一瞧,是个三十岁上下的青年,形销骨立,面黄肌瘦,似乎风一吹就能倒,但那双鹰眼却炯炯有神。
安三郎奔过去说:“那位官爷救了我跟薰儿,要是没他,光靠那炸药可顶不了事!”
阚明瑞把雪族俘虏提了起来,见那人招呼他说:“公子,此地不宜久留,跟我来吧。”
阚明瑞问:“阁下是谁?”
那人双眼微眯,“我是林赖。”
阚明瑞心想林赖又咋?难道我认识不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