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六。
距离京城四百多里的宣府镇,在立冬这天下起了连绵小雨,整整一夜未停,直到黎明时分才渐渐消歇,使得空气中的寒意更甚。
因天气恶劣,张家口堡的街头行人稀疏,叫卖的小贩也显得无精打采,只有路过一些豪宅大院时,才会不由自主地驻足,聆听耳边若有若无的丝竹乐声,暗自揣摩,这些老爷们过着怎样的神仙生活?
尽管心生遐想,却不敢在宅院外逗留太久,以免被府中的家丁驱赶,尤其是位于城东北角的"范家",更是商贩们心中的禁区。
大约从上月起,原本戒律严谨的"范家"加强了安保,不仅府邸附近的家丁增多,就连平时送货入府的货郎也被拒之门外。
如此严密的防范,让城中百姓私下揣测,是否有什么大人物降临"范府"?
然而范家的主人范永斗,即便在整个宣府镇乃至山西,都是声名赫赫,到底何人能让他如此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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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孩儿看那李永芳似乎没打算离开了。"
书房内,面色略显苍白的范三拔握着手中的精美玉佩,若有所思地对坐在首位的范永斗说。
由于李永芳率先归顺了"大清",他被明朝列为"通缉犯",悬赏金额仅次于满洲大汗皇太极及几位主要贝勒。为了"避人耳目",李永芳每次秘密前往宣府的张家口堡,都需乔装改扮,且不敢逗留太久,最多停留两天,便匆忙返回辽东。
然而这次,"大清驸马"李永芳却一反常态,在范家停留多日,对回辽东的事只字不提,这样的态度让人费解。
"不必在意,他想住就住吧。"
范永斗在书桌后微微睁开眼,对面前的大儿子淡然地说。根据他们范家的情报,自努尔哈赤去世后,"抚顺额驸"李永芳在大清的地位每况愈下。虽然皇太极仍然信任他,但已无法与努尔哈赤在世时相比。李永芳可能也意识到这一点,因此冒着危险留在张家口堡,企图通过筹集军粮在朝廷中重新站稳脚跟。
"别管他,你安排的事情进展如何了?"
范永斗沉默片刻,转向长子问道。近年来,他感到精力不济,如果不是当前局势"微妙",他早就将家业交给长子打理了。
"父亲放心,孩儿已经派了许多人去京城打探消息。"
"唯一遗憾的是,韩阁老未能顺利复职回京,否则我们不至于这么被动。"
听到父亲的问题,范三拔立刻放下手中的玉佩,神色变得严肃。但提到"韩阁老"时,他的语气中透出一丝沮丧。
他口中的"韩阁老"是前内阁首辅,东阁大学士,现正安享晚年的韩爌,也就是韩阁老。如果这位大人物能复职回京,打着"同乡"的旗号,范家行事将少许多困扰。
"嗯,韩阁老那边当然要尽力争取,但也不能忽视与小皇帝的关系。"
面对儿子困惑的眼神,范永斗深不可测地说道。
"父亲,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范三拔思索良久,仍不明白父亲的意图,只能在父亲略带失望的目光中,忐忑地询问。
"小皇帝不久就要册封他的正妃为皇后,听说她的父亲周奎早年只是苏州府的一个落魄小厮,靠算命行医为生,为人贪婪无比。"
"你可以在他身上做点文章。"
看到儿子露出领悟的神色,范永斗的声音变得温和,脸色也放松下来:"多做准备,总是有益无害的。"
"父训如山,孩儿铭记于心。" 范三拔立刻起身,面对桌案后的范永斗恭敬地鞠躬:"明日孩儿便动身进京,不让父亲忧虑。"
范家这些年在张家口堡的"畅通无阻",一方面源于他们用银两贿赂了宣府的文臣武将,另一方面则得益于朝廷内的势力支持。如今皇权交替,范家必须重新布局,何况京城已传出"贵族勾结外敌"的谣言,他们必须先一步掌握情报。
范永斗在案后微微点头,虽然面无波澜,却暗暗松了口气。他们范家与"大金"的牵扯太深,无论是粮食、铁器还是铠甲,一旦被揭露,都将招致灭门之灾。自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建立大金,范家的命运便与之紧密相连,无法分割。
更何况,自家的事情自家清楚。多少商业竞争对手是在蒙古人和建州女真的助力下被他们消除的。如今大金已占领辽东,连朝鲜也被迫向大金"求和",明朝内部则矛盾重重。
西南土司尚未平定,陕北又爆发"民变",这种情况在历朝历代都是改朝换代的前兆。摇摇欲坠的大明帝国很可能在未来某日崩溃,消失在历史的洪流中。若"大金"真的能顺利入主中原,他们范家的地位会达到何等高度?或许,他们父子的名字也将被历史记载。
想到这里,范永斗的呼吸急促起来,眼神中的犹疑重归坚定。范家和其他堡中的七家商人掌控着宣大军营一半以上的粮草,就算那小皇帝想"翻盘",也要三思。
这场与小皇帝的较量,他们范家已经稳操胜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