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坐在河岸边良久,如有大石压在胸口,压扁胸口里的一股气,这股气向上要寻出口,哪知越过齿牢竟密不透风的唇墙。不上不下,膈在心中。
十五上京,二十已有,四年,日日夜夜,我为的只有一件事。现如今,袁大夫受我所托因寻药而死,解蛊成算变得缥缈虚无。
树上片片细叶形如匕首,触碰发出沙沙响,筛过阳光落在我的身上。一手握着信,一手握紧络子,唯恐松开半寸络子会变成轻飘飘的纸张飞走,离开我。
余光见着一个男子的身影徐徐而来,钱忠走到我面前,两手按在膝上,微弯下身,把脸往前几分。他黝黑的脸上有一层汗光,仿佛晒得过久,鼻尖上的汗快要滴落。
“我想一个人呆着。”
钱忠舔了舔唇,继而紧抿住,鼻中长长吐出一串气。沉默片刻后道:“万事再难我都会陪你。”
河面的粼光跳跃向前,一段光接着一段光,永不止步,而坐在树下的我只能看着,口中苦涩道:“没有谁能始终陪着谁。”
“既有此话,把我的卖身契还来。身契一日在你身上,我得陪着你一日。”钱忠用那股讨人厌的语调说完这句话边盘腿坐下,与我同看河面,淡淡地问:“要去豫州?”
“是。”我喉头一涩,“不要再问为什么,为大夫人做任何事,我都无怨无悔。”
钱忠唉了一声,“了解,温大夫人对你来说比自个的性命还重要。”
我收回眼神望向他,他随之转过头,目光碰触的瞬间,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怜意。我藏起惊讶,慢慢道:“在遇到大夫人之前,从没有人为我做过葫芦锦囊,里面放杏仁糖的锦囊,也没有人像她那样看过我。彗安遇险,是大夫人死死护着我。”
“你不必说这些,我懂。因为她是你生命里的第一人。”钱忠道。
“第一人?”
“像是一道愿意探进黑井里的光一样的人。无比耀眼、温暖、无可替代,此后哪怕有再多人如她,尽也不如她。”钱忠略昂起头,风吹干脸上的汗,眼里暗淡无光。
幼年与其父走失,多年后方现认,父子俩之间谈不上不合,更算不上亲昵。钱老二死后,无亲无故的钱忠一直一人住在腿头庄,才算有个定所。此前在陈家村上遭过毒打受过饿、在慈云寺打过杂、用他的话说,从慈云寺来到腿头庄,才敢真真正正吃上一顿饱饭。
我望着他,此时的他安静不语,有种天然孤绝与惆怅。
“事发在豫州,难保和豫王没有干系。袁…袁大夫被盯上,极有可能是豫王的人探到风声。”钱忠道。
我缓过神,“月满楼的事出岔子了?”
钱忠摇了摇头,“萧良佐打那夜后再没出过府,月满楼的事他们查不到。眼前形式尚不明朗,唯一一点你大可安心,温老三封将一事对温大夫人有益无害。假设宫里那位将要归西,立储这件事上,舒贵妃要想拉拔自己儿子,势必得拉拢温老三。毕竟他手里掌握着大齐大部分兵权。温老三不是傻子。”
我低下头,小声道:“不可能。舒贵妃心思极深,哪怕温冲以解蛊为条件。大夫人是唯一能威胁到温冲的弱点,在豫王被立为储君,继承大统之前,以温冲有仇必报的个性,舒贵妃绝不可能彻底解除大夫人身上的蛊毒。以沙行密函所书推测,舒贵妃与豫王是要借陆庭槐之手除去二皇子,豫王不能背负弑兄恶名,即是他的称帝之心。”
钱忠道:“二皇子要救,袁大夫的儿子也要救,一个在雁关度,一个在豫州,分身乏术。”
“你我分头行动。”
“不可!”钱忠连忙坐直身子,“两件事牵涉广,凶险不明,不能分开行动。我们可以先去豫州,二皇子那自有救星。”
我的面色当即凝重,“你指的是……温冲?”
钱忠点点头,“想办法把密函送到他手中。”
“密函在月满楼丢失,要送到温冲手里,势必要撇得干干净净。你不能去、我也不能去……”冷风擦过我的耳廓,轻而痒,如是一片羽毛扫过,不禁打了个激灵,“有办法了,唯有一人呈送密函最为安全。”
钱忠眉一皱,像是猜到我所想。
我沉吟道:“衙门签押房里扣着的荣小四,以红莲判官之名把密函交给温冲,哪怕他要巡查也无处可查。”
“好不容易有慕名好事者自充是荣小四投案自首,你的此番行为,名义上为送密函,实则为为人开脱罪名,以为我看不出来?”钱忠倏地站起来,脸上是难以掩饰的激动,声音有些颤抖。
“不过是慕个虚名而已,不是作奸犯科的罪过,何必白白要人家搭上一条性命。”画着兰花的信封被风托起一角,抚过我的虎口,我便情不自禁闭上双眼,“那人也有父母妻儿,亲朋好友。”
“即使你能进入大牢把密函转交给冒名者,他未必能够安全地把密函交到温老三手头。”
“冲着陆东楼和温冲的交情,一定可以。”
“你要是拿定主意,今夜把密函交给我,让我去会会陆东楼。”钱忠沉吟道,“荣小四究竟是男是女,最好永远都是个迷团,无人能够猜透的谜团。”
我微微点头。
我们就这样坐在河岸边的树下,从正午时分一直坐到日落西山,橙黄色的光辉里,流云宛若窜高的火苗,直到沉落,天色渐灰渐暗。
城郊越夜风越大,风声里,一直静坐着的钱忠开口道:“豫王爷怕是心急如焚。”
我转过头去对着他,渐黑的环境里,彼此的脸看起来也很模糊,完全看不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怎样的眼神、怎样的表情。
钱忠轻轻一笑,笑声里喊着蔑视,“大齐的百姓,只要是以民为本的好皇帝,谁做皇帝都没有区别。但对于生在皇家的皇子而言,谁能坐上大殿的龙椅,是生与死、成与败的天壤之别。”
黑暗之中我不禁一震,河岸已暗如源远流长的黑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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