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已经下钥,越崇武谁也没带,低调地进宫去了。
清平回了国医所。
乔佚、成雪融现今身份和卫子凌一样,是东宫幕僚。
因此,随着卫子凌回了太子府。
太子府管家,照例是个一身尿骚味的老太监,名唤宗公公。
宗公公有条不紊地忙前忙后,很快,把各人都安顿了下来。
因着成乔二人是新来的贵客,还亲自将二人送至厢房。
“二位稍等,厨房早备下了晚饭,这就差人给二位送来。”
“有劳了。”
宗公公走后不久,敲门声果然响起。
却是卫子凌的声音。
“公子、姑娘,在下新得了一壶皇菊酿,不知可有幸,能请二位品鉴?”
“请进。”
乔佚去开门。
卫子凌拎着青花瓷酒壶走进,身后金大勇拎着两提盒。
“你先下去,这里有我就行。”
“是。”
卫子凌遣散了金大勇,开始从提盒里一样样拿出各式小菜来。
太子府的地龙烧得很足,厢房里暖烘烘的,倒适合喝小酒、吃小菜,不担心酒凉菜冷。
成雪融先取了酒壶来,凑到壶口闻了闻,喝一声:“好香!”
乔佚却没那个性子。
他只要想起卫子凌亲口承认过的“那点心思”,他就烦躁。
于是,直接问:“老卫,有什么事?”
卫子凌已摆好了菜、布好了碗筷,请乔佚落座。
浅笑,问:“品酒,如何?”
“极好。”
成雪融抢着答了,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皇菊酿,小猫儿一样地小口啜着。
乔佚脸色有点小黑。
“对了卫子凌,那批火药到哪了?”
“还是姑娘聪明。”
卫子凌帮成雪融斟上酒。
乔佚脸色由小黑转黑。
恭维她聪明、还用了“还是”二字,卫子凌那不是拐着弯在骂他愚笨吗?
“姑娘夸下海口,称火药已到了莱安,但实际,还要几天才能到。”
“今日进城时辰已晚,殿下又急急忙忙先赶着进宫拜见陛下、娘娘,因此来不及过问此事。”
“可终究纸包不住火,待明日殿下得知火药未到,只怕要和姑娘生气。”
“在下此来就想问问姑娘,可有应对之策?”
成雪融又小猫儿一样地啜下了一杯酒,抬眸,含笑了然看着卫子凌。
“老狐狸你在我面前就别装了。”
“我诓越崇武这事,你又不是刚知道。”
“你会毫无准备地就等着越崇武发脾气?”
“你敢说,我都不敢信。”
卫子凌又帮成雪融斟上酒。
“实不相瞒,姑娘,我想请您帮着演出戏。”
“不难,不过借着火药之名,拿下皇廷制造局而已。”
成雪融挑挑眉,忘记啜酒了。
“卫子凌你好大的胃口啊。”
“皇廷制造局?你竟然想要皇廷制造局!”
卫子凌笑笑,似乎这才终于看到乔佚也在,帮他也斟上一杯酒。
“不是我想要,是太子殿下必须要。”
“火药现世,谁能掌握火药,谁在朝廷上就有话事权。”
“栾国舅管辖皇廷制造局多年,藉由此便利,已经将势力渗透到各部军中。”
“此番,若引进火药后,按照法例归入皇廷制造局,不啻为栾国舅添翼。”
“但要另设一局专营火药,必然又遭栾国舅反对。”
“倒不如釜底抽薪,直接把皇廷制造局控制在自己手里。”
“公子、姑娘,不知在下这点思虑,可还有不妥之处?”
乔佚不说话,饮酒。
成雪融饮酒,说话:“思虑周全,唯一的不足,便是这皇菊酿竟只有一壶。”
“现下姑娘送过来的那批火药正在城外,可不巧却被栾国舅派人劫了去。”
“如此动荡时刻,姑娘哪里还有心品酒?”
“一壶,足矣。”
成雪融举着酒杯停在唇边。
“卫子凌你怎么这么黑?”
“难望姑娘项背。”
“……”
成雪融表示,早晚要被卫子凌气死。
“那你要我做什么戏?”
“现下姑娘已知火药被劫之事,一会儿殿下回来了,姑娘去找殿下说一声便是。”
“说什么?”
“姑娘既一心向往着山水,对俗世琐事想必十分烦扰。”
“不如便说,火药之事您从此后不再管了,如何?”
成雪融轻啜美酒。
卫子凌还真是把什么都给想好了。
连请她演戏、都把戏份拿捏得又少又精。
“对了卫子凌,我瞧着栾国舅好像不是坏人,你这么背后阴他,越崇武那边……”
卫子凌仍是笑笑,但对此却不多说。
那日沛宁湖上,成雪融曾问,对乌头案幕后之人,可有怀疑的对象。
其时卫子凌没有回答。
但卫子凌心里怀疑的,成雪融大概猜得到一个。
便是栾国舅。
现下卫子凌对此问题避而不答,更叫成雪融肯定了猜想。
栾国舅,嫌疑甚大!
卫子凌垂眸,似在沉吟。
片刻后抬眸,笑对二人。
“公子、姑娘请慢用,在下告辞。”
说完,便转身。
“欸?这就走,卫子凌你不吃啊?”
卫子凌没回头。
成雪融话才喊一半,他就打开门走了。
她愣着问乔佚,“他这么急着干啥去呀?”
乔佚当了一晚上隐形人,眼看着卫子凌跟她一来一往、旗鼓相当,心里正憋着气呢。
当下便冷冰冰、硬梆梆回了她一句:“不知道。”
“……呃,无双你又怎么了?”
她看得到乔佚不快活,却猜不到乔佚为什么不快活。
乔佚默了默。
“我吃饱了,我要睡觉。”
“……你不是还没吃吗?”
“你也吃饱了,你也睡觉。”
“……我还没吃几口啊!”
“先睡觉,睡了再吃。”
“……”
.
一场不怀好意的觉睡下来,成雪融浑身酸软。
乔佚心情好了点,偷偷带了她去厨房。
说要亲自下厨犒劳她,问她想吃什么。
她想了想,摸着肚子不好意思地说:“我能说我想吃饺子吗?”
乔佚过了好一会儿才答她:“可以,但费时,你要等。”
“好,我等!”
于是,大半夜的,太子府厨房里忽然传出砰砰砰的剁肉声。
很快,引来了宗公公。
宗公公见是这二位自力更生,就要请罪。
“啊别!我们不饿,我们就是好玩,玩包饺子、包饺子、捏捏捏的游戏。”
宗公公愣住,请罪的话说不出了。
“你退下吧,我们玩够了就回去睡。”
“……是。”
“唉等等,殿下回来了吗?”
成雪融还记着要帮卫子凌演戏的事。
刚这么问,便听外头有人叫唤。
“宗公公,殿下回来了!”
这才叫说曹操、曹操到。
宗公公匆匆忙忙去伺候他的殿下主子了。
成雪融托着腮看乔佚剁肉。
“无双你说,我是先去演了戏再回来吃饺子呢,还是等吃了饺子再去演戏?”
越崇武刚回来,卫子凌肯定也记着把“火药被劫”的事跟他报告。
她这会儿过去,说不定还得跟卫子凌遇上。
“还是一会儿过去,顺便请他吃饺子。”
“哦。”
肉剁好了、面和好了,成雪融挽袖子,跃跃欲试。
“我来帮你包饺子,好不好?”
“你会吗?”
“我正打算跟你学。”
“……”
这任重道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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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从厨房出来,拎着提盒去正房,要给越崇武送饺子。
越崇武在宫里用的饭,照例是吃不饱的,见了提盒,顿时饿了。
看着乔佚捧出来一个大海碗,他就开始送高帽。
“香!老白的手艺就是好!”
再看碗里的东西,哇一声。
“老白对我真好,瞧这面疙瘩汤,放了大半的菜!”
乔佚自觉走开了,成雪融翻了个白眼。
“这是饺子!白菜肉馅的饺子!”
“饺……饺子?”
越崇武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颤着手用勺子舀碗里的东西。
“谁家饺子泡着汤装碗里的?”
“谁家饺子皮和馅分开的?”
“饺子那不是一个一个的吗?”
“长成这稀里糊涂一大碗的,是饺子吗?”
成雪融虚握着拳头干咳。
“饺子它……露馅了……”
“但它本质确实是……饺子!”
越崇武惊悚地转头看乔佚。
“喂,老白你手艺怎么这么差?”
无辜帮成雪融背了锅的乔佚无奈地看了成雪融一眼。
让她给越崇武留一个,她偏那么小气,非把他包的能看的饺子全部吃掉不可。
成雪融特别配合地,在乔佚这哀怨的一瞥之下,打了个饱嗝。
乔佚没眼看了,转过一边不说话。
成雪融又干脆地抱走了越崇武面前一整碗露馅饺子汤。
“这是我的手艺,既然你嫌弃,那你别吃好了。”
“嘿!”
越崇武把勺子一扔。
“还有那些火药。”
“本来就是你的人从我这儿诓的,你自己的人要内斗,你可别找我。”
“我名字死了,我本人也快要死了,像这种叛国的事,我可不做第二次。”
越崇武一愣,过后还是:“嘿!”
看起来,就仿佛失去了火药跟吃不到饺子一个样。
对于栾国舅劫了火药的事,他不生气、不激动。
自古外戚专权的多;
外戚权力大了、野心有了、想当造反当皇帝的,也多。
可为什么,越崇武却一点儿不担心栾国舅的野心呢?
这北越朝廷,还真是怪得可以。
成雪融知道越崇武忌讳,聪明地没有多问。
这些事,就都交给卫子凌吧,反正卫子凌一点儿也没跟她客气。
她放下露馅饺子汤,问越崇武。
“喂,你还吃不吃?”
“吃,为什么不吃!”
“英雄,慢用。告辞,免送。”
.
次日腊祭。
成雪融、乔佚、卫子凌三人作为太子幕僚随行前去皇家猎场。
清平作为国医所医术仅次于华颂的大夫,自然也在随行之列。
并且,还是随侍在“有伤在身”的太子殿下身边。
她一来,成雪融就让金大勇以请诊为名,将她叫来同车。
“姑娘,您身体哪里不舒服?”
“没有,我是怕姐姐你跟一帮臭男人呆着太拘谨,这才叫姐姐过来。”
清平心想,您这儿有个总冷着脸不说话的白公子,其实我也挺拘谨的。
但顾念着成雪融终归是一片好心,便道:“谢谢姑娘,不过我都习惯了。”
成雪融托腮看着清平。
不知道她苦苦保守着、不倦追求着的,到底是什么秘密呢?
为此,竟熬成了二十三岁老姑娘还不肯换回女装、不肯做回自己。
“姐姐,找一天,我帮你打扮打扮、换回女装,好不好?”
“女装?”
清平目光向下,似有若无扫了下自己的腿。
“不要了,我……不、不喜欢。”
成雪融狡黠地笑看着她,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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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越的腊祭属于皇室活动,非越氏宗室子弟不能参加。
更遑论成雪融等一众幕僚、随从,呆在马车里打瞌睡而已。
睡梦中感觉到一阵吵闹,马车也晃了晃。
成雪融闭着眼伸手乱摸,乔佚把手凑过去给她拉着。
她含糊不清问:“无双,怎么了?”
“太子殿下受伤了,护卫来传平大夫。”
“嗯……嗯?”
成雪融一激灵睁眼,问:“怎么受伤了?”
“惊马,坠马,还差点喂了狼口。”
“……”
她反应了一下,然后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又躺下。
“太子殿下真可怜,一会儿等他那儿人散了我们再去看他吧。”
乔佚拉过她松开的手,应嗯。
成雪融闭着眼嘀咕。
“奇怪,真奇怪……”
“怎么会有他这样处心积虑不想当皇帝的,太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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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崇武病榻前,探望的人都散了。
卫子凌前去,在太子轿辇下,却听见另一把声音。
是栾国舅,不知为何去而反复,现下正在与越崇武说话。
“小武……”
“栾大人!我为君、你为臣,你岂可直呼孤的名讳!”
“……是,臣僭越。敢问殿下,您伤势……”
“孤的伤势方才平大夫已经说过,并无大碍。”
“我……臣知道。臣只是想说,殿下您自小习武,怎么会……”
“怎么不会?我师父是个怎样的人,栾大人不应该最清楚吗?栾大人以为,被收买、被胁迫的人,不情不愿之下,会用心教导么?”
这话之后,里边陷入了沉默。
卫子凌惊疑不定。
世人只说北越九殿下一出生就被高人收做徒弟、带去四处云游。
但这高人到底姓甚名谁,还真的没人知道。
但听来,栾国舅却是知道的。
不但知道,似乎还跟这事有些牵扯。
还有,私下里,栾国舅对越崇武的态度、越崇武对栾国舅的态度,都不对。
栾国舅“僭越”,越崇武“不善”,这都与现于人前的千差万别。
终于,越崇武先开口。
语气、措辞都变了。
却不是恢复正常,而是变得低沉,似有若无透着些哀伤。
“你……我代替天子巡察边境,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派人杀我?”
“不,我没有,那不是我!我怎么会舍得杀你,小武,你明知道我……”
“停!你不许说!”
越崇武疾声打断栾国舅。
栾国舅未说出口的那半句话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会令越崇武这样害怕?
越崇武颓然冷笑。
“算了,反正我本就不祥……那些事,就都算了吧。”
“不是的,小武你听我……”
“有一件事,得你听我的。火药,把火药还给我!”
栾国舅一直想解释、但一直被打断,几乎就没说过一句整话。
直到越崇武提到归还火药的事,他终于沉默了。
不说话,自然就没有被打断的可能性。
但不说话,也等于默认。
对此,卫子凌还挺惊讶的。
刺杀太子的事,他推得干干净净,拦截太子火药的事,他却用这种方式认了。
好一会儿后,栾国舅才开口。
“殿下,您要我还您火药,也可以。但臣有一个心愿,想请殿下成全。”
“说。”
“小女的婚事。琉儿年纪不小了,该考虑终身大事了。”
“你是要孤帮她配对,还是看中了谁要孤牵线?”
“都不是。殿下后宅空虚,臣想将琉儿嫁入太子府……”
锵——
突然,突兀的拍案声响起。
“栾修捷!你恶不恶心!”
“栾琉儿是谁?”
“她是你女儿!也是……是我姐姐!”
“哼,你又想叫姐姐和弟弟乱在一起?”
“栾、修、捷!”
“你恶心、你不知廉耻、但别以为我跟你一样!”
“想叫我娶栾琉儿?哼哼,除非我死!”
又开始了一阵死寂。
好一会儿后,栾国舅的声音。
“殿下歇息,臣告退。”
卫子凌屏气敛息,隐在暗处。
直到栾国舅走出了很远,卫子凌仍没有动。
越崇武在猎场上故意坠马、受伤,他虽然失望,但并不意外。
越崇武为主、他为从,他也没有资格质问越崇武什么。
原本此来,便不知该说什么。
或许,也只能问问火药之事该如何处理而已。
现下不用问,越崇武的答案,他已经知道了。
原以为火药被劫、成雪融又作壁上观,越崇武该急起来的。
没想到,他义正言辞、推掉了与栾国舅的联姻之后;
却又一言不发,就这么放了栾国舅走。
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卫子凌目光惘然,无语望天,许久后也离开了。
.
午时祭天。
作为幕僚,又是只能远观、不能近前。
清平没回来,一直在越崇武身边。
卫子凌来了,站在一边。
成、乔二人对他点头致意。
肃穆时刻,也不能说什么。
三人仰头,看着越崇武装模作样地走上扫得片雪不沾的高台。
取香、燃香,跪拜、祭天,眼见着一整套流程要走完;
忽然,越崇武双手一抖,燃着的线香从他手里掉落到高台上。
四下哗然。
储君先于冬猎之时坠马,又于祭天之时落香。
暌违六年之久的腊祭,算是失败了;
离国六年方归的储君,也算失败了。
成雪融不由得偏头去看卫子凌。
卫子凌仍保持着仰头望着高台的姿势,戴着面具的脸上一派云淡风轻。
此情此景于他,仿佛全无干系。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隐藏在厚厚宽袖下的手,已不受他控制地,握成了拳头。
越崇武掉了线香之后,掩唇又咳了好一阵,然后才颤手指着高台下一个少年。
“上来。”
.
“这是谁?”
成雪融低声问卫子凌。
“越崇嘉,太祖皇帝之后,殿下堂弟。方才猎场之上,正是这一位救得殿下免遭狼口。”
“他救了太子殿下?”
成雪融诧异地,用目光询问乔佚。
乔佚摇头。
“即便独对狼群,他也能毫发无伤。”
所以,这一出“狼口遇救”的好戏,乃是越崇武设计的。
重点在于救命恩人,越崇嘉。
她低声再问卫子凌:“这个越崇嘉,如何?”
“不错。”卫子凌答。
半晌,垂眸,落寞一笑。
“殿下他……眼光不错。”
“……”
这心灰意冷,真叫人无言以对。
成雪融抬头望。
望见越崇武胡作非为、示意越崇嘉取香、燃香,就要代替自己跪拜、祭天。
望见越崇嘉诚惶诚恐、跪地推辞。
望见以栾国舅为首的一众大臣围着高台也跪了一圈。
然后越崇武才演了一个善于纳言的英明太子形象,拍着脑门讪笑。
兴许,还说声“孤错了”。
再次取香、燃香,叫越崇嘉扶着自己“受伤孱弱”的身体,有惊无险地,终于完成了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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