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腊祭,即在腊月初八这一天,行冬猎之事、祭祖先诸神,祈福求寿、避灾迎祥。
此习俗诸国皆有。
但唯北越,将腊祭奉为一年之大祭,非天子或储君不得主持。
过去几年,北越皇帝卧床不起;
仅有的两位皇子,一位畏罪潜逃、一位不知所踪;
这腊祭虽如期举行,却只有猎而无祭,空负其名。
今年越崇武回来了,还被册立做了太子。
暌违六年之久的腊祭终于迎来正主儿,朝中众臣皆十分期待。
继代天子巡察边境后,主持腊祭也成为了越崇武宣布自己储君地位、权势的重要之举。
这也是为什么卫子凌会提醒越崇武赶赶路、回莱安、主持大局的原因。
但很明显,越崇武不愿意。
他赶路赶得很勉强,回莱安是看在火药的面子上。
什么行猎、祭天他一点儿没放在心上。
若不是成雪融扯下弥天大谎、故作惊慌、问“那批火药已经到了莱安了放哪儿好呢?”
越崇武会一拖再拖,拖到过了腊月初八再进莱安城。
进莱安城时,正是腊月初七,夜幕降临、万家灯火的时刻。
收到消息、毛遂自荐、荐来迎接太子回京的栾国舅一行,据说从天蒙蒙亮便已经等着这里。
等得红通通柿子样的大太阳从东边起、绕着他们头顶走了一圈、在西边落。
才终于等到士兵来报说看见太子回京的队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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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子凌陪着越崇武,成雪融便把落单的清平喊来同车,敞着车帘,光明正大地看越崇武应付他舅。
“这就是传说中的栾国舅啊?”
传说中与其姐栾皇后姐弟情深、深到能通过垂帘听政的皇后姐姐干涉、把持朝政的栾国舅;
传说中和周尧国桀王周莫联手、妄想咬大成一口,集结了北越国八十万兵力屯于边境的栾国舅;
“这哪是栾国舅,这明明是二十年后的太子殿下!”
“天哪,什么叫‘外甥像娘舅’,这说的就是他俩吧,这甥舅俩也太像了吧?”
成雪融抓着车帘、瞪着眼,惊讶地张着嘴巴,半天合不上。
“对了清平姐姐,栾国舅另一个外甥跟他也这么像吗?”
清平也正抓着车帘、看着外边,恍恍惚惚地听了就摇头。
“不像,太子殿下的长相随了娘娘,前太子却是随了陛下,跟国舅爷一点儿也不像。”
“哦……啊不是,清平姐姐你不是说不认识前太子吗?”
“……”
清平一个踉跄,差点从马车上栽下来。
“我……我真不认识前太子,就是……是……”
清平是了半天,没是个所以然来。
乔佚也怕真让清平给说露了,便明面上帮着成雪融、暗地里帮着清平,说了这么一句。
“平大夫理当不认识前太子。前太子亦是国医高徒,论起来,该是平大夫同门。”
“啊对,前太子是我、我同门,我、我没见过他,但是我听我师父说过,我师父说他长得像陛下。”
“哦,原来这样。”
成雪融两眼弯弯笑得十分可亲,但清平却觉十分心虚。
“姐姐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了,据说前太子一出生,你们陛下就把他送到国医那儿去养着了?”
“……嗯。”
“为什么呀?他有爹有妈还是天之骄子,为什么一出生就要送去托儿所……啊不是,是国医所,呢?”
清平才刚说露了嘴、受了点儿惊,因此谨慎了,咀嚼着成雪融的问题,好一会儿不作答。
成雪融呵呵笑,故作不知地又问道:“怎么,姐姐你不知道?”
“定是姐姐你一门心思就想着学医、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那一会儿我去茶馆里好好问问小二,不管哪国哪朝,皇家八卦,茶馆最多。”
这话,可谓大大地启发了清平,清平恍然大悟,哦了一声。
“姐姐你是问的茶馆里说的那些话呀?”
“要不呢,难道茶馆里那些还不是真的?”
“应该是真的,大家都是那么说的。”
“怎么说?”
“说前太子早产体弱,怕难养活,因此托付给国医大人。”
清平说着,很是欲盖弥彰地四处张望、望了一圈、吸引了不少护卫的目光。
才压着声音说:“姑娘应该有听说吧,前太子并非陛下嫡长子,在前太子之前,陛下有过七个儿子。”
“嗯,听说了。”
“但是,这七位皇子都夭折了,没一个能活过三岁的。”
“陛下年近半百、膝下仍无子嗣。”
“便差人去很远很远的一个西边小国问他们的女天师。”
“那个女天师说,是陛下命理如此,子嗣艰难。”
这是什么西边小国,还有女天师的,成雪融竟没听过。
不过这女天师是真厉害,敢这么说一国皇帝的,勇气可嘉。
“陛下又差人去问那个女天师有没有破解之法,据说那个女天师闭嘴不答了。”
“陛下没法子,只好继续往后宫里纳美人。”
“这其中,就有栾家的长女,也就是现在的皇后娘娘。”
“娘娘乃我国第一美人,闭花羞月、沉鱼落雁这等词都不够形容她一根头发丝的。”
“她入宫没多久就怀上了,陛下龙心大悦,封她做了栾贵妃。”
“又说等她诞下皇子,就加封她为皇贵妃。”
“可是,那一年的北越似乎不大太平……”
“夭折了三个皇子、一直郁郁寡欢、卧病在床的先皇后是在那一年死的……”
“娘娘双亲也在那一年的中秋节,死于自家府邸的一场大火中……”
“当时娘娘怀孕八月,从中秋宴席上下来,不多久听闻双亲噩耗,悲痛过甚,以致早产。”
“据说娘娘在这一场生产中损伤了身子,又为双亲逝去悲痛不已,身心疲惫,无力照料亲儿。”
“陛下年过半百才终于得了一个儿子,又怕养在身边多磨难,因此就送到国医所,托付给我师父。”
“前太子就这么一直在国医所养着,养到三岁,陛下下旨册立他做太子。”
“母凭子贵,栾皇贵妃也终于成了栾皇后。”
“就在她当上皇后的这一年,她又诞一子,也就是现在的太子殿下。”
成雪融边听边点头。
这段公案,她看过官方记载、也听卫子凌说过。
但官方说的和卫子凌说的都太简略了,眼下清平说的这些,听起来最带感。
“所以,后来你们陛下把小儿子送给世外高人带着去云游,也是怕留在身边养不活咯?”
“……算是吧。”
清平犹豫了一下,缓缓点头。
“我听我师父说,陛下先前有透过口风,意思是还想把九殿下托付给他。”
“但九殿下满月那日,忽然一个高人,也不知是怎么进的皇宫,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出现在宫宴上。”
“那人在陛下、娘娘面前噼里啪啦说了九殿下一堆好话,然后就说要收九殿下做徒弟、带去云游四方。”
“陛下是不愿意的,但娘娘却很愿意,几乎是扔了九殿下给那高人,又对着陛下长跪不起。”
“陛下半生子嗣艰难,唯有娘娘接连诞下两位皇子,对娘娘分外爱重,无奈之下,只得允了娘娘。”
成雪融又是听着摇头。
这段公案,她也看过官方记载、也听无双说过。
但官方说事一桩比一桩简略,乔佚又不爱背后说人八卦。
因此她知道的实在不多。
这时倒正好跟清平打听打听。
“啊,这么说来,这个高人可真是高啊,他叫什么呀?”
清平答:“我不知道。”
成雪融转头用眼神询问乔佚,乔佚也是摇头,不知道。
这就怪了,堂堂一国皇子之师,竟无人知他大名。
还有无双,跟人家搭档了那么多年,竟然还不知道对方师出何方。
“无双,你没问?”
“问了,他没答。”
这么说来,问题很大啊。
“算了,不说不说,先看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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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实职,栾国舅倒不是多么高不可攀。
下辖一个皇廷制造局,大概相当于大成的工部尚书、但管得还比工部尚书更琐碎。
在北越朝廷上,位不算高、权不算重。
但架不住人家背景强大啊。
其父,先帝恩科解元,皇廷制造局三把手,一辈子的纯臣。
其姐,北越第一美人,皇帝继后、太子生母,乾坤殿那道珠帘后领导着北越的女人。
纯臣之后,想必纯良笃实,使人敬;
皇后之弟,当然超然尊贵,使人畏。
又敬又畏,这便成就了今日的栾国舅。
成雪融对栾国舅是有成见的。
敢憋着坏、联手周尧、要打她大成朝主意的,不是好人!
但如今看着栾国舅,倒觉得不管栾国舅此人为官如何、品行如何,起码在做舅舅这点上,真不错。
瞧着越崇武那个别扭的性子,变本加厉啊,对着他舅爱理不理的,仰着脖子、尽拿两个鼻孔对人。
他舅心性真好。
毕竟是顶着絮絮的雪、凛凛的风、在这风雪之中等了外甥一天;
等得他身后那两个虎背熊腰的手下都一脸不耐了,他笑起来却还是那么由衷。
此人,不是太会做戏,就是真的有把自己当是越崇武他舅。
但自古,帝皇家就没温情,跟帝皇家有亲的,也没几个长良心。
因此,基本可以断定,栾国舅此人,戏精。
成雪融离得太远,又看不懂唇语,只知道甥舅俩你来我往对了几句话。
几句话下来,栾国舅有些悻悻。
不意外,越崇武那个拽样儿、还有怼人的功力,皆不容小觑。
“姐姐,跟着你们栾国舅后边那两个大块头,是谁呀?”
说是护卫,又没穿制服;
说是幕僚,又是武人打扮;
重点是,能跟在栾国舅身后、敢这么不耐着一张脸看太子殿下,胆儿真大!
清平扫了一眼。
“哦,是国舅爷的手下,寸步不离跟在国舅爷身边的,一个叫阿虎,一个叫阿狼。”
“虎狼之人,行虎狼之事。嘿,你们国舅爷忧心小命,这是请的两个保镖啊。”
“嗯,大概是吧。”
虎狼话题就此打住,成雪融接着看戏。
她看见,一个果冻般的圆润少女、果冻般从马车上弹下来、果冻般弹进了越崇武怀里。
“噢!”成雪融惊呼。
“喔!”越崇武也惊呼。
“姐姐,姐姐!这是谁,这是谁?”成雪融拽着清平追问。
“下来,下来!别胡闹,别胡闹!”越崇武推开少女呵斥。
“表弟——”
那少女嘟嘴、跺脚、穿得一身粉嘟嘟的、仿佛一块人形草莓味果冻,浑身颤动着。
成雪融浑身也颤了颤,是起了一身疙瘩,不得不颤。
“可爱,其实上天或世人,跟女人开的一个玩笑。”
“年少的时候发挥特长可爱一下是真好玩;”
“但要陷在可爱的陷阱里出不来,七老八十了还穿得粉粉嫩嫩扮小女孩;”
“那就不叫可爱,叫可恨了。”
清平先是一愣,然后恍然大悟。
“啊,我说怎么每次见着公主殿下、我就爱泛牙疼呢。”
“啊,原来是公主殿下她穿得不对!”
“啊,不是穿得不对,是她对自己的年纪存在误会!”
这果冻,就是栾国舅独女、栾皇后侄女、越崇武表姐,栾琉儿。
栾国舅宠她、栾皇后爱她。
宠爱到哪怕她不是越氏宗女,栾氏姐弟仍想着法子给她封了个公主,封号琉斌。
北越朝长至成年的两位皇子,一位名“文”、一位名“武”;
而她一来,就取了文武合璧之“斌”字为封号,风头之盛,可想而知。
比起宫里、宫外那么多的正牌长公主、正牌公主,她更加有公主的尊荣权势。
因此那时,成雪融在暗牢里胡说八道时,才会选了她来跟乔佚配对儿。
她栾琉儿今时今日在北越朝中的身份地位;
更甚于她成雪融当时当日在大成朝中的身份地位。
由栾琉儿,可见栾国舅在北越朝中的超然地位。
只怕,一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已不足够形容他。
“公主已是双十年华,也不知道国舅爷总这么宠着她、留着她、不叫她嫁,是什么意思?”
清平有点忧郁。
成雪融有点惊悚。
“姐姐已是三十年华,也不知道姐姐总这么藏着自己、掖着自己、不叫自己嫁,是什么意思?”
要论口舌之争,清平那从来都是争不过成雪融的。
她也从不跟成雪融争,她觉得那一点儿意义都没有。
她就一脸认真地告诉成雪融。
“姑娘,您误会了,我并没有三十,我才二十三。”
成雪融:“……”
这种无力感,就好像你狠狠打出一拳,却是打在了棉花上。
“算了,还是看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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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崇武将琉斌公主推开,又羞又恼,冷声呵斥。
“栾琉儿!你我虽是姐弟,但毕竟男女有别,你能不能要点脸!”
琉斌公主本来还不觉丢脸,让越崇武这么一吼,便觉得什么脸都丢尽了。
又是嘟嘴、跺脚、张口刚喊了个“表……”
越崇武就大吼:“停!”
“你都已经是二十岁老姑娘了,你能不能走走成熟、端庄的路线,别总以为自己才十二?”
琉斌公主嘟着的嘴一瘪,眼角红了。
“哭?哭什么哭?都二十岁老姑娘了,你好意思哭?”
琉斌公主瘪着的嘴又一抿,闭了眼。
转身,扑进栾国舅怀里。
“爹,我要嫁人!我要招驸马!”
虽然距离远,但越崇武音量高、栾琉儿声调尖。
因此,那几句对话成雪融都听到了。
她惊悚得差点从马车上栽下来。
“哇,太子殿下怼人好厉害啊!”
“哇,太子殿下口口声声二十岁老姑娘啊!”
“姐姐你说他平时对我是不是挺手下留情的?”
清平认真想了想。
“不是,我觉得是姑娘您比太子殿下厉害。”
成雪融:“……”
这是恭维的话吗,怎么听着那么怪?
“哦,还有,您比公主殿下也厉害。”
成雪融:“……”
琉斌公主厉害什么?
不要脸啊!
清平这么恭维她,实际就是在骂她吧?
“清!平!”
“嗯?”
清平一脸茫然、一脸无辜。
“什么事?”
成雪融看着她,忽然甜甜笑开来。
“没事,就想告诉你,不要脸乃是优点。”
她勾过乔佚的脖子,一脸自豪。
“看到没,男神!我用脸换的!”
“让你选的话,你是要脸呢,还是要人?”
清平傻了好一会儿。
表情由不可置信到若有所思,最终确认般问一句:“真的吗?”
“不信就看呗。你看你家公主殿下对着她爹不要脸地喊了这么一句‘我要嫁人!我要招驸马!’之后,她爹会不会成全她。”
“那……那我明白了。”
清平失魂落魄,戏也不看了,跳下马车回自己车厢去。
成雪融也有些傻了。
“无双,我怎么觉得她有哪儿不对……”
“平大夫为人板正,想来,出不了什么大事。”
“……那倒也是。算了算了,咱看戏。”
“戏都散了,进城吧。”
成雪融翘首一眺。
果然,前头几个大人物各自上马车了。
栾国舅迎太子的戏码就此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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