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成雪融来说,腊祭风波约等于窗外一阵微风,吹过就算了。
从猎场回去,她吃了腊八粥,就开始忙活开了。
忙完,抱着乔佚睡下去之前,还嘱咐。
“无双你明天早点叫我起,我想找清平玩儿。”
“嗯,睡吧。”
乔佚应着她。
果然,第二天她还在睡呢,乔佚就把清平喊了来,叫她起。
“姑娘,你又有哪里不舒服?”
成雪融醒眼惺忪。
“没有啊。”
“白公子说,您找我,有十万火急之事?”
“白公子……呢?”
“……公子出去了。”
成雪融揉着眼,终于清醒点了。
乔佚回避,这就是要给她空间,让她帮清平玩女装秀。
“姐姐你吃早饭了吗?”
“吃了。”
“没关系,陪我再吃点。”
成雪融叫了清平一起吃早饭,吃了早饭又拉了清平进房间。
清平大概也猜到成雪融是要叫自己穿女装给她看,忙摆手。
拒绝的话还没说呢,成雪融就先开口。
“姐姐,你喜欢哪套衣裳?”
清平望去,见是好几件的男装。
棉袄、布衣、大披风。
无论用料还是款式,中规中矩的平民风。
清平暗暗松了口气,以为成雪融是要叫她穿男装。
便随手指了一套,“这个吧。”
“黑色?黑色好,稳重!”
成雪融拿了衣裳,却不是叫清平换,而是宽衣解带,自己换上了。
然后落座、对镜,脱簪、绾发。
又不知在脸上抹了什么、贴了什么。
不过三五下功夫,她完全变作了男子!
清平愣了。
天,她要有这手功夫,她哪还要装驼背、装得满脸大胡子啊?
“怎么样,本公子俊不俊?”
“俊!”
“那……”
成雪融指着被窝里摊开着的一套素色女装。
“小娘子你可愿意嫁给我暖被窝?”
清平噗嗤笑了。
然后,眼眶红了。
——清平,嫁给我好不好?
——嫁给你有什么好?
——嫁给我,我每天我帮你暖被窝。
旧日情话还在耳边,说话之人却不知身在何方。
“姐姐,你怎么了?”
清平咬着唇,努力忍住眼泪。
“没什么,我……我太久没有……”
“太久没穿女装也不用这么激动啊。来,姐姐我帮你打扮。”
清平五官清秀,常年捂在粗犷须髯下的皮肤异常地白,更添风情。
“娘子长得这样好看,为夫可舍不得娘子的绝美容颜被人看了去。”
成雪融拿了一顶帷帽给她戴上,宽檐挡风雪、薄绢遮容颜。
然后牵了她的手,又高喊一声:“老白。”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仆人走进来。
“走,娘子!为夫带你去个地方!”
.
成雪融带着清平,由乔佚驾车,一路出城。
走了不知多久,乔佚长吁一声,停了马。
“到地方了。”
车厢内成雪融紧接着便问清平:“姐姐,你是在莱安长大的吧?”
“嗯。”
“那城外有个叫柏下坡的小村庄,你知道吗?”
“不知道。”
“你看。”
成雪融撩起车窗,指着巍巍雪山下、皑皑雪地间、坐落在柏树林下的几户人家。
“这里偏僻、贫穷,吃喝穿用住这些我就不说了,我只告诉你,这里没有大夫,这里的人也从不曾看过大夫。”
“呀,那怎么可能?”
清平本身就是大夫,要让她知道一个地方好不好,最直观的就是告诉她当地的医疗水平。
果然,她一听,整个人都傻了。
“从不曾看过大夫?可人不可能不生病啊!”
“病就病,熬过去就有命,熬不过就认命。”
“这……”
“要下去看看吗?”
成雪融将车厢里清平从不离身的大药箱拿过来。
“娘子,为夫陪你下乡义诊,如何?”
清平几乎是抢了药箱、滚下车的。
成、乔二人跟在她后头,看着她一瘸一瘸地挨家挨户、上门义诊。
一开始村里人都防备着,并不肯接受;
成雪融便自称赶路人,说只要给点吃的,不拘是热水、热汤、热馒头,都能算诊费。
这义诊才算展开了。
一天下来,并没遇到重症,多是些老寒腿、手足冻疮之类的。
清平将药箱里带的药都发了下去,又教了许多预防寒腿、冻疮的养生法子。
到忙完,天已经黑透,三人紧赶慢赶,才终于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回了莱安。
“姐姐,累吗?”
“不累,还有劲儿!”
成雪融看清平那两颊泛红晕,知道她有的不是劲儿,是干劲。
“那明天还继续吗?”
“继续!明天我再来早点。”
“没事,姐姐明天晚点也可以。”
清平想了想。
“哦,对!是我疏忽了,姑娘累着了吧?”
并没有!
“姑娘不爱早起,那我就……明天午时再来吧。”
“好,明天过来一起吃午饭哈。”
清平扫了眼站在一边只看不说的乔佚。
“呵呵,姑娘好意,我还是……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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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次日,清平还是被成雪融叫了去,在乔佚沉默的“注视”下,陪着成雪融吃了顿午饭。
以为饭后就能出发了,谁知成雪融吃完就靠着乔佚打哈欠,说困了。
“我要睡会儿,姐姐你要不要也睡会儿?”
“公子、姑娘,我们到底什么时候出发、下乡义诊?”
成雪融随手拿了本书递过去。
“你把这书看了,我们就走。”
清平低头。
“《千金要方》?”
再抬头,公子、姑娘都没影了。
罢了,《千金要方》便《千金要方》吧,她又不是没读过,当是温故知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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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妙的医书必得细读,清平全神贯注,几乎忘了身处何方、今夕何夕。
直到成雪融一身端庄老妇人打扮,携着老仆从内间走出来,清平才回神。
“公子、姑娘,这、这是……”
成雪融绞着袖子抹眼泪。
“女儿啊,你早怎么不听娘的话,非要去学医?”
“你当那医婆是咱这平民百姓家想当就能当的?”
“偏又摊上这腿疾,硬是耽搁到这年纪还嫁不出去,为娘我是不敢指望你了……”
“罢了、罢了,学一行便靠一行吧。”
“走,叫老白驾车,为娘教你行医谋生去!”
成雪融卖力演出着,三下五下已经把清平打扮成了一个端庄大姑娘。
照例,帷帽加顶,一挡风雪、二遮容颜。
然后,在仆人老白的陪同下,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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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停下,清平下来,惊得张大了嘴巴。
“这里是……花街后巷?”
莱安城有名的温柔乡、销金窟,声色犬马、纸醉金迷的所在!
——之……后巷。
“这里有穷苦人家吗?这里需要义诊吗?”
“义什么诊?女儿啊,你再这么天真下去,为娘要饿死了!”
“……”
“你等着,娘给你找活儿去!”
成雪融去敲门。
这地方夜里闹、白天歇,这会儿正是睡饱了起来正准备开张的时候。
很快,门开了,上门看诊的要求传达进去了。
清平看着成雪融和那老.鸨交涉着,隐约明白她让自己看《千金要方》的用意了。
可在这种地方施诊……
清平心里正有些不乐意,便听车驾位子上不爱说话的乔佚忽然开口了。
“她说,有医无类。”
“贫穷、看不起大夫的村民是病人,低贱、没人愿意接诊的风尘女子也是病人。”
“旁人看到的是贫与娼,她看到的却是生命的艰难、生活的无奈。”
“平大夫,她已时日无多,她这份怜悯与博爱,盼身为医者的你,能传承下去。”
清平目瞪口呆。
是,有医无类!
她枉为医者!
跟姑娘比起来,她眼界、心胸都太狭隘!
这时,再看看成雪融的背影,再想想乔佚说的“她已时日无多”;
终于,巨大的悲伤铺天盖地而来。
又见成雪融转头来喊她。
“女儿,快下来!”
“娘都给你谈好了,今儿诊金减半,当买个机会给你露一手,等明儿你名气大了,咱再赚回来!”
清平眨眨眼,逼回泪意,扛着药箱走过去。
低矮的角门下,没有上妆、看起来憔悴如鬼的老.鸨冷笑。
知道把赚钱的主意打到这儿来,这当娘的,是个人才。
也是,青楼妓院里的女子,哪一个能不得病?
反正是要请大夫的。
每次花了大价钱请那医术不咋地的男大夫来,还要对着她的姑娘们又摸又捏地贪便宜呢。
如今,一个自称专攻千金女科、自称医术出神入化的瘸腿女大夫上门来;
还说只收一半的诊金,她为什么不要?
“进来吧。”
老.鸨斜倚着门,鬼一样的容颜,偏要做出妖一样的媚态。
那是半生浸yin风月场所、写进了骨子里的下意识动作,令人作呕。
成雪融、清平“母女二人”端庄地无视了老.鸨、端庄地跨进了门。
至于仆人老白,留门口、看着马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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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出诊,并没花很多时间。
半下午进去,落更时出来,满打满算两个时辰。
坐在回程的马车上,向来拘谨的清平忽然主动挽着成雪融的手臂,神情凄楚。
“姑娘,那位异族神医真的说您没法救了吗?”
“嗯?”
“姑娘,您是个好人。”
成雪融哈哈大笑。
“姐姐这话,不如试试跟你家殿下说说。”
说完了,想起清平在越崇武面前那个死板样儿,每次都把越崇武气得死死的。
便换了句,“要不跟卫子凌说也可以。”
“我跟子凌说过了。”
“那我猜猜哈,他那个笑面狐狸,估计做不出翻白眼的动作,只能是无言以对了。”
清平垂眸想想,点头。
“当时,他确实是没说话来着。”
“所以啊姐姐,我不是绝对的好人。”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姐姐不要伤心。”
“但我希望姐姐能记住我。”
“只要有人能记住我,就是我生命的另一种活着。”
清平垂眸再想想,还是点头。
别人她不知道,但她,将永远不能忘记这个教会她“有医无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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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街后巷施诊三天后,清平吵着要下乡义诊。
“姑娘,那些院、馆、阁,还有班、室、店,还有下处,病患太多、病症也大多棘手,要等治好了才下乡,真不知道到猴年马月了,我想抽一天先去义诊。”
“嗯,应该的。”
成雪融扔下一个钱袋。
“先点点,这是你这几天出诊赚的银子。”
“三两银子。”
清平自记事起便是衣食无忧,对银钱这种东西感觉寡淡得很,因此这话也说得很寡淡。
成雪融便问她:“姐姐觉得多吗?”
“……还行吧。”
行什么行啊?
你两个时辰看四十个病患、那是要把自己累死的节奏啊,大姐!
我本来都跟老.鸨谈好了要收一半的诊金、可你每次都让随意给啊,大姐!
你知不知道那老.鸨压迫着姑娘们赚了多少银子?
你知不知道那银子有多黑心?
啊,这不食人间烟火!
啊,这不知民间疾苦!
“那好,那我们就用这三两银子去买药,然后带着出城、下乡义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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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在药铺里,清平看着小小一袋子的药材,傻眼了。
“三两银子只够买这一点?”
“是啊,你说了诊金随便收点就好,咱钱少。”
而且,这会儿挑的药全是贵的!
没看老板那一脸见着了大客户的表情么?
“可这些药不够啊。”
清平就要掏腰包,“再买点。”
“不用、不用。”
成雪融拉着她走出了药铺。
“三两银子!姐姐你知道吗,就柏下坡全部村民一年的花销加起来都没有三两银子!”
“哦,真的?”
“真的,不信你问无双。”
“……”
清平看了眼坐在车驾位置上一动不动的乔佚。
“呵呵,不用问了,我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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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终于,在柏下坡,清平看着没一会儿就空了的药袋,又傻眼了。
“姑娘,您不是说三两银子对于穷人来说很多吗?”
“是多啊。”
“那怎么药没了?”
“因为你买的药,都太贵了。”
“……”清平默了默。
“贵的药好。”
成雪融深以为然,“当然,一分钱一分货嘛。”
“可是姐姐,如果这不是义诊,撇去诊金不说,你觉得穷人吃得起你开的药方子吗?”
“……”
“所以姐姐啊,人分九等、荷包深浅各不同,富人穷人是有分别的呀。”
“分别?”
清平乱了,指着仆人打扮的乔佚。
“可是公子说了,是姑娘您说的,有医无类……”
“是,有医无类。”
成雪融打断她,脸上笑着,眼神认真无比。
“可是,用药有类。”
“前日,我提醒你有医无类,是希望你不要因为病患的出身、地位不同而区别将他们对待;”
“今日,我提醒你用药有类,是希望你根据每个病患的家底、荷包不同而区别给他们用药。”
“前者,是医德;后者,是仁心。”
“姐姐,你明白了吗?”
清平听完,又是默了许久。
然后,瘸着腿下地来,给成雪融磕了个头。
“师父教会我医术,但姑娘却教会我行医。清平在此叩谢姑娘教诲之恩。”
成雪融没想到就这么简简单单几句话竟然把清平给折服了。
又惊又喜,扶了她起来。
“能点拨姐姐也是我的福气,以后姐姐怀医德、揣仁心、行医天下,就好比我一直活着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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