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佑三年春,汴梁城里的柳树抽出了新的枝条,走得近些、隐隐能瞧见新生的嫩芽正费力的挣脱树皮,冒出绿绿的芽尖来。
通济巷偏僻寂静,只一位少年阔步走过,他四下张望着,终于在玉宅门前停下了脚步、抬手轻轻扣了门环。
门吱呀一声开了,宅子里的妇人瞧着门后这人好生俊俏,亲亲热热笑道:“请问官人找谁。”那少年揖礼问道:“敢问府上是否有一位玉玲儿玉娘子?”
那大娘笑着应了,又听得那少年道:“有劳大娘替我通传,就说狄青特来拜访。”
...
内苑里有少女手持长笛倚窗而坐,碎发垂鬓、细眉长眼,轻柔得如同一泓秋水。
年关的时候,玉玲儿听了晏相公的新词,她心里喜欢,有意想谱作笛曲;但这曲谱无论怎么调音、总有些过分凄婉的意思,到底是晏相公词写得太好了:
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山长水阔,不知何处。
她正黯自神伤,忽然听得刘妈妈进来,说是门上有位俊俏的官人哥儿来访。
玉府自年前就被媒人踏破了门槛,玉玲儿各式各样的媒人见得多了,亲自来的倒是第一次碰上,不免皱了眉道:“这人也太失礼了,劳烦妈妈替我回了吧。”
刘妈妈苦口婆心道:“姑娘总有理由,要么说媒人眼皮子浅、要么说对方品行不好,说到底还是不上心。这话本不该老奴来说,但姑娘今年已十六了,眼下还能任性,可这人得往后头看。”见玉玲儿低着头不说话,刘妈妈愈发来了劲,笑道:“门口那位官人模样生得好,看举止谈吐像个读书人,说是叫狄青,只是不知道府上是哪里。”
玉玲儿脑子里轰地一声,全然没听见刘妈妈后头又说些什么,只愣怔道:“他说他,叫什么?”刘妈妈又说了一遍,忽而想起什么似的笑道:“莫不是城西做茶叶生意的狄家?”
玉玲儿又惊又喜,握着竹笛的双手都不知如何安放,只得先打发了刘妈妈去请他进来,复而走到一旁去整理妆发。
从厢房到花厅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走到内苑便瞧见狄青已站在花厅里了。
少年站在树影春光中,周身都是吹不开的暖意;两人不得见的岁月里,他似乎长高了许多,但这背影倒是有几分一行大师的影子、淡泊出尘、轩昂挺拔。
再走近些,玉玲儿听见自己心跳如雷,声音微微颤抖着;狄青闻声回头,玉玲儿才瞧见他眉目疏朗,早已脱去了儿时的稚气,只双眼还如记忆中一般清润平和。
玉玲儿眼神躲闪着,忙请了他入座,问起他为何会到汴梁来。
...
原来去岁秋日里就有人寻到了云台寺、要问狄青的下落,当值的小沙弥忙跑着去找了狄青来;不想那人一见狄青登时泪流满面,再看狄青也是红了双眼、说不出话来——来人正是狄青失散多年的大哥狄元,两人自天圣九年失散,已足足流年未见了。
狄青拉了狄元到一旁细问,才知他六年前被前来赈灾的沈郎中所救,后头又被他带回了宛州城里的药铺,一边替沈郎中打下手,一边学起岐黄之术。
沈郎中妻子早亡,独独留下一个女儿来,沈郎中见狄元勤奋踏实、为人正直善良,便有心招他入赘;可巧那沈娘子同狄元朝夕相处,亦是早已暗生情愫,两人便于年前摆了酒成了亲。
六年间狄元回枣花村寻了数十次,却从来没有打听到狄青的消息,那日不知怎的福至心灵,想往山上的寺庙里求一求菩萨;到了庙里才知这古寺是这般香火鼎盛之地,他不过试探着问了一句,不想竟真寻到了狄青。
兄弟两一相逢便是说不尽的话,狄元索性跟着狄青在山上住了两日,陪着他交接完了手上事务,又拜别了师父及诸师兄弟,两人才相携着下山;回到宛州沈家药铺里,一家人又是如何欢乐亲近,暂且按下不提。
到宛州后,沈郎中替狄青谋了个看管车马的营生,狄青白日里在外做工,傍晚下了差就回药铺里做些杂物,日子也算舒坦顺当。
不想那日傍晚回去见药铺里一片狼藉,大嫂一边收拾着药草,一边止不住的哭。狄青细问之下才知有豪绅子弟来铺子里生事,狄元出手反抗时打破了其中一个的鼻子;官差听见风声赶来后不由分说地抓了狄元去,嘴里骂骂咧咧地要把他送到西北去啃树皮。
第二日狄青去牢里打探,正巧碰上军中的人要抓了狄元去。见狄青要换自己出去,狄元坚决不肯,又听得狄青道:“我自小就立志要从军,如今虽是戴罪,也不能被这罪名困一辈子。”说罢又提起家中的药铺和沈氏父女,狄元这才依了。
狄青入了伍才知道,这厢军说是常备军,不过是打杂的;后头又经大哥多方打点,他才得以换到侍卫处去当差,不用做那些腌臜的差使。
再过两月,汴京城里的巡事的官人瞧他身手不错、又仪表堂堂,便调他到汴京禁军兵马处当差,他这才来了汴梁。
玉玲儿慌道:“入了伍是要黥面的。”狄青抬手摸了额角,笑道:“我倒不十分介意。不过黥字也不是非要刺在脸颊上;那提人的军官看得上我,特意打了招呼、让刺在不打眼的地方。”
玉玲儿见他鬓发之下的小字如胎记一般,倒也不十分难看,转头又问起他如何寻到这府上来的。狄青笑道:“来汴梁的路上遇上了两位义士,他二人颇有些行走江湖的经验、三言两语就和卫国公府上的小厮混得熟了,这才问出通济巷来;那几名小厮听闻我们来寻亲,客客气气地替我们指了路,可见你很得主家看重。”
玉玲儿便说起她爹爹如何得了卫国公的赏识、几年间就挣下了一份家产,还得以在京中置下宅子,复而才说到她自己:“来时听人说起老夫人好听横笛,正巧我也喜欢,阿娘就请了女先来教我。老夫人年纪大了,总想有人陪着,常常叫我去说话解闷儿,把我当孙女似的疼。”
狄青微微颔首、欣然笑道:“勋贵人家的长辈,谈吐见识都不是寻常门户能比的。你常听常问,自然大有进益,难怪瞧着与从前不一样了。”玉玲儿耳根微微发烫,赧然道:“哪里有什么不一样。”
...
从玉府出来,狄青径直回了衙门,远远地瞧见听见张衷李宜二人正喝酒闲话。
这两人本是绿林好汉,他从宛州来时正好经枫林寨的地界上过,难免同他们起了些冲突;甫一交手,二人联手也没挡过他十招,又听得他是被罚从军的,便请他去枫林寨入伙。
狄青听了忙开口推辞,一番少年壮志说得二人心悦诚服、竟舍了寨子要跟他来汴京,他也看重二人豪气仗义,三人就地拜了把子。
李宜远远地瞧见狄青满面喜色,笑问:“大哥可寻对地方了?”狄青点了点头:“就是通济巷那家了,多亏三弟替我多方打听,还能这样顺利。”
张衷挠挠头,笑道:“我就这一点不入流的本事了。不过那娘子既是在郑亲王府当差,想来模样性格都好。”狄青拍拍他的肩,笑道:“是幼时的朋友,我当她妹妹一般的,不说这些。”
张衷咧嘴笑道:“不管怎么,这都是好事一桩,咱们一会儿去樊楼庆祝庆祝。”狄青仍旧摇了摇头,笑道:“要去樊楼你们二人自去,我仍是打了酒回来喝。”两人连连叫苦,一面说着樊楼如何如何好,一面说着今儿日子如何不同,不料狄青充耳不闻、不为所动,落得没辙,二人才去街上打酒。
...
却说玉通家的回了府,听见仆妇说今儿来了个俊秀的男客,忙到玉玲儿屋里来问;甫一听说是狄青,放下心来笑道:“我还当是谁。说来,狄青这孩子真是不错,到底是一行大师身边养出来的,秉性好,本事也好。”
玉玲儿心里一喜,却又听得母亲叹道:“我生怕这风口浪尖儿地闹出什么事来、耽误你说亲。唉,也不知你要挑个什么样的,你说卫国公府的郑管家,既沾了贵亲、又是个踏实的,满国公府都能瞧见他对你的好,偏你还不肯。”
玉玲儿低了头不说话,玉通家的见她这问不开口的模样也只得连连叹气,又叮嘱了几句便各自去了。
待到夜里将息时,女使觅云才道:“姑娘心里既有人了,何不同夫人说一说;我听夫人那话像是瞧得上那位官人的。”
玉玲儿叹道:“若是只作亲戚故交,自然是瞧得上的。”觅云替她放了纱帐、又吹了灯,轻声笑道:“要我说,在卫国公府当管家,一辈子也只是个管家;倒不如那位官人,如今虽是小卒,但瞧着说话做事的气度,迟早能挣出一份官身来。”
这一番话将将说到玉玲儿心坎上,让她吃了蜜一般地泛起甜意来。待到觅云退了出去,她才伸手到枕头下边摸出一样东西来看。
晦暗的烛光里,草编的蟋蟀还留着长长的胡须,记忆中的少年拿着蟋蟀递给她,笑容消解了秋日的凄凉:“过几年我一定到汴梁来找你,你再用蚱蜢来我这换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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