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李元昊升兴州为兴庆府,于此正式设立文武班,大夏的政权官阶从此与宋朝平齐;四月,吐蕃境内兵马调动频繁,李元昊亲领驻军五万大军、沿路点骑,前往河湟御敌。
出征那日,成千上万的百姓将兴庆府的主道围得水泄不通,东江酒楼高层的厢房早已被人包下,余下各处得见长街的阁楼也挤满了人,端的是摩肩接踵、项背相望,只为亲送大军。
百花早早地等在城楼上,摸着左腕的镯子低声祷告,远处隐隐有号角声响起,围观的群众渐渐静默下来,兴庆府登时笼上了肃穆悲壮的气氛。
五千精骑从宫门鱼贯而出,沉重的铠甲散发着凛冽的寒意;当头的大宛马挺拔健壮,李元昊身披重甲、配宝剑,端坐马上、不怒自威。沿途的百姓见了,无不跪地高呼万岁。
山呼排空而来,涌动的人潮成片伏地,黑色的甲胄森森然,落在百花眼里,无不教她心潮澎湃;神思起伏间李元昊已过了城门,同城外大军集结成乌泱泱的一片,竟要将太阳的光芒也盖住了。
再一声号角,大军便向西进发了。马蹄并铁靴落地恍如雷鸣,这城楼也跟着颤抖起来。
大军渐行渐远,百花仍站在城楼上,充耳只余下烈烈风声。
“叶朗赭已被罚了禁足半年,含山的性子也改了许多。”百花闻声转头,见是怀亲王妃、忙福礼问安。
怀亲王妃见她面容肃穆、双眼中盈满了渴望,好奇道:“你想去的地方,也是战场吗?”百花微微颔首,又回头远望南去的大军,在草原荒漠间,只剩下一个黑点。
“内睦以文,外威以武,故得大化兴行。”怀亲王妃着实想不明白,“留在国学司也可大展才学,何苦要去刀尖上捡命?”
百花不知从何说起,似乎是为了在这民族危亡之际想要奋力一搏,又似乎是要从昭君的前车之鉴里逃脱,又或许,只是想亲眼目睹国主的天纵英才和党项子民的热血意志。百花想不明白,只得低头笑着:“不过是想和爹爹在一处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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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道二年夏,吐蕃论逋温逋奇发动政变,将赞普唃厮啰囚禁在邈川地牢里;李元昊得此线报,即刻出兵发兵出战吐蕃。
温逋奇并唃厮啰两部才经政变,各部族群龙无首、连连溃退,夏军一路势如破竹,直抵犛牛城下;危亡之际温逋奇被迫亲征迎战,党项军队猛攻四十余天而不破。
前线鏖战之时,邈川看守的士兵却反了水、私自打开地牢,放走了唃厮啰;唃厮啰当机立断,联合各世家大族诛杀了反贼温逋奇,更下令迁都青唐,将犛牛城拱手相让。
李元昊亲率军队两天攻下这肘腋之地,正当形势大好之际却不乘势进军,反倒下令班师回朝。
是年九月,西京禁军凯旋而归,所到城池百姓出城迎送;兴庆府外设下庆功仪式,野利任荣率数十名重臣在西南城门外迎接。
宫墙之内,含元殿前有文武百官静立等候,紫宸殿内则挂起了缂丝的白色礼袍,其上绣了九条金龙栩栩如生、气势雄浑;各宫里内人內侍进进出出地检查各项典仪,仪制皆与大宋皇帝统一。
正午时分,宫墙外有震天高呼,百花大袖下双手捏得发白,面上是藏也藏不住的喜悦;她转头向左望去,只见卫慕沁着一袭莲青仪服,比平日里更多了几分端庄大气来。
百花复而想起除夕宫宴那天国主说起的恩典,不由得抿嘴笑了——沁姨如今瞧着,倒真有安亲王妃的气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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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凤门前闪出阵阵寒光,门外马蹄声隆隆作响。前锋精骑自正门入宫,一过城楼则分往两列;队列中央,有高头大马缓缓而来,正是李元昊并李元昇一行人按辔徐行。
百花站在这千军万马之前看着三人一步步走来,只觉得心神震撼、心潮澎湃,随着文武百官一同跪下,山呼万岁。
初秋的艳阳当空高照,李元昊立在大殿前、立在明辉里、立在文武百官之上朗声道:“河湟一战,我军大获全胜。凡参战将士,赏!”随即有礼官手持圣旨,上前宣读,声音浑厚洪亮,响彻宫闱。
百花侧耳听着圣旨,一边偷偷往百官行列里张望;卫慕沁似乎有所察觉,微微转头过来冲她眨眼娇笑,莲青的衣裳衬得她肌肤雪白、明媚得如同夜放的昙花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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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朝会后李元昊仍留了诸位主将在宫里,百花在丹凤门外迟迟等不到李元昇出来,看着愈发西落的斜阳,渐渐沉不住气了。琥珀见她不住地撩起帘子往外看,宽慰道:“多半是宫里摆了庆功宴,一时半会是出不来的,公主不如回府去等。”
百花急道:“我都和沁姨说好了、晚上要在湖心亭摆洗尘宴的。”琥珀道:“方才也没见卫慕大人出来,说不定是好事呢。公主不是一直盼着陛下回来说这事吗?”
此番大军班师回朝,满城贵眷之间说得最多的,就是除夕宫宴那天李元昊说的恩典。
定国公府的夫人似乎认定了卫慕沁要入主安亲王府,便趁着中秋备了一份过分厚重贺礼过去;这消息不知被谁听了、一夜之间传得兴庆府风风雨雨,来往西平府送礼的车辇信使络绎不绝,几乎赶上年关的盛景了。
百花心下稍宽,欣然叹道:“若能了了这桩心事,就是要我独自吃上一个月素斋,我也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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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悠悠地晃到安亲王府门口时,夕阳只剩下淡淡的一抹。
细封氏兴高采烈地迎上来却没瞧见李元昇,又听得百花道:“陛下留了爹爹在宫里,我在外头等不住了,先回来。”细封氏仍是笑容满面:“每每打了胜仗宫里都要摆庆功宴,老王爷在时就是这样;王爷立了头功,一会儿准得喝得醉醺醺回来。”
百花听了这话才放下心来,笑道:“虽是如此,还是让许厨娘好好备一桌席面,等爹爹回来咱们再喝一台。”琉璃疑惑道:“公主向来不爱吃席面,莫不是还有客人要来?”
百花却不答她,只和琥珀眼神交错,笑道:“自然有了。”
夜渐渐深了,宫中却仍是一片寂静,哪有半分庆功的气氛。
紫宸殿里灯火通明,卫侍奉了新茶进来,低声禀道:“安亲王还跪在外头。”
李元昊额角隐隐有青筋暴起,在屋内踱了几步,终究还是走到大殿门口,恨恨道:“怎么,你还不肯回去?”李元昇伏地再拜:“还请皇兄手下留情。”
李元昊冷笑道:“好啊,既然你这样不识抬举,我也不用给你什么恩典了。吩咐下去,即刻开宫门捉拿逆贼,再有求情之人,格杀勿论。”李元昇分辩道:“卫慕族为何会谋逆,皇兄心知肚明,臣弟恳请皇兄手下留情。”
李元昊冷笑两声,一把抄过门边摆着的玉如意砸去,厉声喝道:“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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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里夜黑风高,满城的蝉虫都噤了声,宫墙里更是万籁俱静。
二更时分,殿前司有精兵纵马鱼贯而出,马蹄敲在青砖上轰如雷鸣。
守城的侍卫本有了些困意,被这阵势惊醒后忙拉了一旁的人问:“出了什么事了?”被拉着的人也呆愣着摇头。远处有人压低了声音道:“卫慕大人谋反事败了,全族连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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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隆铁骑过处,家家户户都点了灯。
叶朗赭睡梦中被惊醒,撑着起来叫丫鬟点灯,又问外头发生了什么事。
丫鬟低声回道:“是国舅卫慕大人谋逆之事败露了,陛下下令卫慕全族收监。”叶朗赭听得此话有些愣怔,轻轻拧了自己一把才知不在梦中,复而问道:“大妃也连坐吗?”丫鬟低声道:“听说太后已经被软禁了,大妃肯定也躲不过了。”
叶朗赭挥手屏退了她,复而躺下,夜色里只见她双手捏紧了被子,双眼阴鸷含笑。
最亲最爱的人落得如此境地,你却手足无措,不知这滋味,比之禁足半年又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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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入皎月斋,百花大氅也来不及穿,趿了鞋便往长平阁跑去。
九月的夜风凛冽得很,刮在脸上刀子似的。
怎么会呢,她还记得夏天的时候,大妃搬到行宫来住,每日都召她去说话。那时大妃穿着薄薄的纱衣,面容已有丰腴之态;她摸着大妃平坦的小腹,奇道:“这里竟然有小皇子吗?”
前几日,沁姨还给她送了槐花蜜和几支玉簪来,她还没想出来还些什么礼呢,怎么会一转眼,就要全族连坐了呢。
她跑进长平阁来,却见空无一人,侍弄笔墨的小厮吓得跪倒在地,战战兢兢地说王爷还不曾回来过。
琥珀和琉璃正好拿了披风赶到,忙给她裹上,百花双眼空洞,满脸都是泪,喃喃念着:“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她忽得想起素未蒙面的太后来,忽得想起大妃入宫数年却从未有孕,忽得想起他本来答应给安亲王、却在圣旨上只字不提的恩典。她悬着的心重重沉了下去,双腿一软就要倒下去。
琥珀和珊瑚瞧她双眼没了神韵,吓得泪流满面、一声一声地唤她。
原来都是真的,卫慕氏谋反是真的,陛下要诛灭卫慕全族也是真的。
只有宫宴上的其乐融融是假的,只有陛下说的恩典是假的。
也只有她,才会真假倒置,竟相信这帝王之家有夫妻之情、母子之情、手足之情,竟忘了最是无情帝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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