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柳依驾马欲向刑部而去,盛仁忙立于马车之前,急止之道:“依姐儿此去刑部,意欲何为?”
柳依泣道:“柳依心中悲痛难当,实不忍见二位公子——因某家之事而陷于狴犴之地,饱受牢狱之苦;柳依此去,或可稍宽己之愧疚心,梅公莫要阻拦。”
盛仁朗声而道:“依姐儿,听我一言:你此去刑部,非不能减轻某儿之罪行,却必会添乱!”
柳依疑惑道:“梅公何出此言?”
盛仁即道:“依姐儿,你且先下马车,再容我言说。”
柳依沉思数息,遂下马车。
盛仁见此景,缓缓而道:“想来如今官家亦不知:静修所写之诗文——乃依姐儿托左右关系所送;亦是从依姐儿之意,故而依姐儿现在依然无恙;然茂公之案牵扯甚大,若官家得知:令尊所得之书信,乃是奉依姐儿之意所写之,其必会深究此事,若如此,则静远、静修、令尊与依姐儿皆会陷于缧绁,而被有司重重盘问矣!”
柳依慌道:“谢梅公一言而警醒柳依;然此时,柳依该如何是好?又何去何从?”
盛仁长叹一声,道:“如今之计,唯有于家中静候消息;况某方才亦言:此事乃某儿静修自欲为之——是福是祸,与依姐儿并关系,故依姐儿亦不必心怀愧疚。”
柳依以袖抹泪道:“柳依多谢梅公宽慰之言,亦感静修公子慷慨之举——依儿此生没齿难忘也!”
话休烦絮,至于此后盛仁、柳依相谈之言,华珍抱怨之语,某暂且不表。
却说柳依归府,已是亥时矣;其独饮冷酒,凄戚万分;想今早士炜之言,既悲且怒;复想到静修之举,静修之言,竟眼若迷离,怅然若失;其又复饮数杯,脑中竟全是静修之影,其自嘲道:“父亲如今陷于囹圄之中,我却心念他人,真是可笑!”其苦笑数声,连饮冷酒,不觉昏昏而睡。
左右见柳依伏于桌案之上,担心其受凉,亦怕将其弄醒,遂将一绫罗锦被轻覆于其背,将酒具轻轻收拾而退。
时至子时,万籁俱寂,但闻促织低鸣,玉竹簌簌,柳依渐已然入梦矣。
其梦中之景竟是静修与其相谈,相救其父之夜:但见静修相貌堂堂,举止有度;不卑不亢,雄辩士炜,柳依见此景,心竟有所臆动,做女儿之态,低头不语,羞弄裙摆。
忽而一阵夜风穿牗而过,吹落柳依背上之罗衾,柳依觉凉而醒,见罗衾悄落于地,北望天边寥寥数星,若隐若现,复想梦中静修之景,惆怅不已,欹于窗边,遥望玉壶,口占一词,其词曰:
《一剪梅??6??1忆君》:
梦醒方觉罗衾寒。轻着衣裳,北望阑干。冰镜蒙蒙君归难。可有星辰,听我诉谈。
月出月隐为那般。幽思几番,闲愁难堪。忆君去时流水湍。纵有千山,相思可穿。
率臣感此景,亦作一词叹曰:
《破阵子??6??1忆昔》:
寒风遍吹老树,颓阳残照西楼。曾今欢笑何时还,痴想那堪绝情伤。几时春红残!
黄叶芭蕉难翠,文君相如难寐。欲醉重回昔日里,酒杯已满伤心泪。无言饮苦水!
诸位看官,你们道这柳依为何如此恋于静修?莫急,且听率臣慢慢道来:
想那柳依初见静修,以为静修不过一市井勾栏之流;后观静修解字之说,亦觉静修不过是一江湖耍嘴之徒。
后静修至府,言书信之事,其始觉静修略有文才,然静修出身低微,或可为其加以利用,亦不符其心意。
后静修竟真将书信送于狱中茂嘉之处,其方钦静修“言出必行”之果敢,然其心意亦左右徘徊。
后静修因此事身陷囹圄,饱受狴犴之苦,却不言此事亦与其暗有关系,柳依顿觉静修此人:虽出身低微,然言必行,行必果,不似那夸夸其谈之人,虚虚伪伪之辈,其心气虽高,然亦被静修之举所感;遂不觉而恋矣。
此间渐进之景,东坡居士有一诗言其颇妙,其诗曰:
横看成岭侧成峰,
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
只缘身在此山中。
话分两头,却说这士伯候府,时已过午后,天气甚是炎热;士炜与众人以吃酒投壶为乐,酒至半酣,士炜想到柳依之事,忽笑道:“诸位!今日我甚是高兴,见诸位亦是开怀,不禁诗兴大发,欲赋诗一首。”
众人皆道:“愿闻公子高才!”
士炜大声道:“来人!看酒!”左右急将其身前之樽,以玉液满之。
士炜一饮而尽,欲学古文中建安子建之姿态,摇摇晃晃而吟道:“
吃酒投壶一时爽,
必定不及美人爽。
诸位都来爽一爽,
你爽我爽大家爽!
爽后我却不张狂,
只会心里偷着爽,
你们妻妾虽成行,
不及我的牙床爽!”
众人听毕,俱大笑不止,士炜问道:“诸位为何作如此大笑之态?”
有一人笑答道:“公子所作之诗,正是应景!实乃佳作,某等听毕,心中畅快无比,想昔日欢快之事,不觉大笑!”
士炜笑道:“我亦是想到一无比快乐之事,而作此诗也!”
忽有一人又赞道:“公子方才作此之诗,竟胜那建安子建之才,又括建安风骨之意;此诗言虽朴实,然却直抒胸臆,不似他人之诗:矫揉造作,无病呻吟。”
其转而避席躬身道:“公子此诗,连用十爽,谐意:‘实爽!’真可谓是——震铄古今,实乃上上之作!某等之才不及公子之万一也!”
众人听其言语,皆自愧不如!——果然这溜须拍马之语,不是谁都可尽而言之。
士炜复饮一杯,笑道:“明公此言过誉,炜实在是不敢当!”随即,其面转自得之色,缓缓而道:“我作此诗,亦是有感而发,兴之所致,诗之所至也!”
众皆道:“公子高才,某等不及也!”
士炜摆手道:“承蒙各位抬爱,我心中实是欢喜,今日之投壶,中头名者,赏银百两!”
众皆大悦,称赞道:“谢公子,公子雅兴,可比昔齐之孟尝君也!他日定飞黄腾达,圣泽无穷!”
遂皆离座,跃跃欲试,士炜见此之景,心中愈乐。
忽然有人报道:“秉公子,宫中有人至此,言传官家圣喻,现已至前厅等候。”
士炜及众人急出门往前厅而去,及至前厅,立于门前阶下,宫人道:“某奉皇命,特宣士候之子:士炜,明晨与士候共赴皇宫紫宸殿中,参与早朝。”
士炜忙躬身答道:“谨遵圣命!”
宣罢,其但目视士炜,含笑不语,少顷,即出;士炜与众人忙送其至府门;途中,士炜低声偷问道:“官爷,你可知圣上此举何意?小辈些许意思,望请笑纳。”
那宫人固辞不受,唯笑道:“好!好!好!”
士炜又问道:“是官家听家父之言而宣某进宫的吗?”
其亦笑道:“好!好!好!”
士炜心中寻思道:“此人但言:‘好’‘好’二字,莫非官家欲赐官于我?亦或是家父行不法之事,而牵连于我?”其眉头紧锁,左右徘徊,犹豫不定。
及宫人离去,众人回府,分宾主而坐,不提;众人中,忽有一人朗声道:“恭喜公子,贺喜公子!”
众视之,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方才大赞士炜其诗之人。
士炜心虽疑惑,然却笑道:“不知我有何喜?”
那人笑道:“观今日之景,某已然得知,公子今有‘四喜’也!”
士炜一听,忙道:“我有何‘四喜’?”
众人亦道:“莫要卖关子,我等愿闻其详!”
士炜道:“正是!正是!”
那人拱手缓缓而道:“公子年方弱冠,便能去那金殿之上——此乃一喜也;公子文才惊于世人,亦闻名于官家,遂得官家恩诏——此乃二喜也;公子之父:士公近日颇得官家赏识,故公子此去必有好事——此乃三喜也;公子此去之后,必会平步青云,前途不可限量——祖上增光,士府添彩,此乃四喜也!公子有此‘四喜’,故某不得不相贺也!”
士炜听毕,方才所忧所虑,一扫而空,笑容覆面,志得满满,心中大悦,谓左右道:“来人!于府帐上划百金,送予此位仁兄!”左右即去,不提。
士炜又转而谓此人道:“方才明公所言,真是令我茅塞顿开!”
那人忙道:“多谢公子赏赐!某区区陋言,不及公子之万一也!”
士炜道:“明公不必过谦!来!来!来!与我满饮此杯!”遂将樽中之酒一饮而尽。
饮毕,其复笑谓众人道道:“若他日我能金殿赐官,皆借诸位今之吉言也!我必有厚报!”
众人忙忙称谢,皆以美言大赞士炜;是日:宴会觥筹交错,笑语不绝,尽欢而散;众人各自回家,不提。
却说那言士炜有‘四喜’之人:此人方出士候之府,心里喜道:“今日白吃一顿酒菜,白得一百黄金,真是痛快!”
转而心中又嘲道:“可笑这浑小子,竟不知其已大祸临头矣!唉!这冥冥中自有注定:这‘十爽’亦可是‘爽死’;这‘四喜’亦可是‘喜死’;不过倒也成就了一段虐情!罢了!罢了!这世间之事与我又有何关系?”
其方想至此,忽有一少年,似早已在此,等候多时,只是天色甚黑,其脸庞不甚清楚;见那人悠悠而来,忙躬身道:“师父,您老回来了,不知师父何时离开这东京浑浑之地?”
那人恼道:“我等修行之人,不必拘礼,为师跟你说了无数遍:言语要自然,遇我也不必行师徒之礼;你怎生还脱不了这世俗之道?”
少年忙道:“师父所言及是,徒儿以后定会注意!”
那人听少年如此要说,但摇头不已。
少年又问道:“师父,我们何时离开这东京?”
那人方笑道:“不急不急,你我先去看看你大师兄这个痴儿!”
少年疑惑道:“我于师父跟前已有十五年了,何时有个师兄?”
那人但笑而不语,竟往洁园巷而去。
正是:
柳依芳心暗已动,
静修茂公两不闻。
士炜豪情宴宾客,
不知其中藏奇人。
毕竟此人是谁?又意欲何为?且听率臣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