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村位于一处距离景宁镇以南,大概有着五十里路程的山坳里,地理位置十分偏僻。
整个村子的规模不大,依山而建,有着零零落落三十多户人家,不过现在居住在村里的人,大多都以老弱妇孺为主,因为除了过年过节以外,年轻一代都得外出去相对繁华的城镇里打拼,用以贴补家用,平时基本都不会回村。
张婷是年轻一辈中,为数不多一直留在村子里的人,除此之外,便只有那名在平日里始终游手好闲,满脑子只有江湖梦的张虎,不过现在他却是已经惨死在了徐焰的手中。
前几个月倒是还有一位年轻人也回到了村子,此人是张婷的亲弟弟,据说他在几年前便孤身离开了村子,说是要去山上拜师学艺,但不知为何,在今年的二月份,他便又突然回到了村子,并且自从那以后,他还始终将自己关在了房间里闭门不出,像是得了自闭。
张婷是村子里唯一一名大夫,这算是祖传下来的本事,但其实也就是能在平日里去山上挖一些山根药材,给村子里的人治疗如风寒之类的寻常病症,若是像老村长那样得了古怪的疑难杂症,她就束手无策了。
用最基本的草药方子,维持住老村长的病情不再继续恶化,已是张婷所能做到的极限,但想要将前者的病根,彻底的连根拔除,估计是没这个可能性了。
今日又是给老村长换药的时间,张婷一丝不苟从家里准备好山上采来的药材,准备出门,不过在离开时,她习惯性地看了一眼屋子里,那道紧闭着的房门。
这道房门除了在一日三餐时会打开外,其余时间都紧紧地关着,张婷对此无可奈何,但也只能由着他去,不过在出门前,她还是隔着这道木门,轻声说道:“小春,晚上的饭菜姐姐都已经烧好放在锅里了,今天我得去村长爷爷那边给他换药,估计回来的时间会晚一些,你不必等我。”
房间里,迟迟都没有声音传出来作答。
张婷对此见怪不怪,只是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但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在她差不多十岁的时候,她的父母便都出了意外,从此不在人世了,因此,现在这个家里,就只剩下她姐弟俩,原本她是十分看好自己这位成功拜入到山上去学艺的弟弟的,只是现如今……
“哎~”
张婷转身离开了自己的家,不愿再去多想这些,然后就背着自己那个,由村里人帮忙用竹条编制出来的小药箱,向老村长的家徐徐走去。
……
房间之内。
一名模样邋遢,满脸胡渣的年轻男子,此刻依旧躺在那张木床上无动于衷,他双目无神,只是睁眼看着远处,却不知自己在看些什么,他自然听到了姐姐对他的话,但他却不想回答。
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不想说话。
曾几何时,他以为自己的修行路将要一片坦途,甚至还傍上了宗门里那位师兄的大腿,可就当他自以为自己将要飞黄腾达、从此一日千里时,却不料在那场任务中又出了意外,最终导致自己的修行梦,就此濒临破碎。
一下子从高高在上的修行者,重新被打回原形成为一名凡人,毫无疑问在宗门里将再无立足之地,只能黯然收场回到当下这个自己从这里出生的小村子,然后苟且偷生。
年轻男子不是没有想过,在回村以前要么就一了百了、去投崖死了算了,可当他站在大风呼啸,一眼看不到底的悬崖边时,源自于内心的懦弱,却又让他连靠近崖岸的勇气都没有。他两腿发软跌坐在悬崖边怔怔出神,直到被山风吹了好几个时辰、吹的他脑袋生疼后,他才恍然明白过来,原来自己根本就不敢去死。
今日是他回到村子后的第一百一十三天,这算是他脑子里,唯一还能清醒记得的事情,但其实除了去数日子外,他这般苟居在自己的房间里,又还能做什么呢?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转眼又到了落日余晖将要从西山落下的时分,每到这个时候,他就能听到自己肚子里所传来的咕噜声。
于是,这名年轻男子缓慢地爬了起来,然后打开房门准备去锅里先取点东西出来吃,因为他知道,如果不填饱肚子的话,他在那张木床上是如何都躺不住的。
好死不如赖活着,或许这是用来形容这名年轻男子最为恰当不过的一句话,但就在这名男子走出房门,正准备用餐时,在他这座相对孤立在村子一侧的简陋木屋中,便有一人蓦然闯了进来。
两人相见后,没有意外都是神情惊愕。
年轻男子之所以惊愕,是源于眼前这位莫名造访寒舍之人,并非是他那位去而复返的亲姐姐,而是村子里极为有名的快嘴。这个称号当然是贬义的称号,乃是用以形容这名妇人的嘴巴不牢靠,平日里喜欢在背后戳人骨头等等。而快嘴妇人之所以惊异,则是因为眼前的年轻男子,模样实在是过于颓废邋遢,便是用乞丐来形容对方也毫不为过。
年轻男子微微张了张嘴,最终也只是极为简短干涩的挤出五个字,“我姐不在家。”
本是出了名的话痨妇人,听到对方这如鸭子般干涩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语调,忽然间有些不知该何以作答,直到过去差不多十息左右后,她才有些拘谨的懦懦回道:“那个……我不是来找你姐的,我……我是来找你的。”
年轻男子小口小口吃着碗里的饭,根本不予她理会。
妇人见他如此,倒也不以为意,从对方回到村子这么长的时间以来,她除了在第一天远远见过他一次外,之后的近四个月时间里,她就再未见过他一次,只是听说对方似乎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足不出户。
当然,不止是她,村子里的其他人想必也是如此。
妇人在犹豫片刻后,才又小心翼翼的接着问道:“我听你姐说,在前些年里,你可是去山上的神仙宫里拜师学艺去了,不知你现在是否已经学会那乘云驾雾的无上仙法?”
年轻男子见对方哪壶不开提哪壶,心中莫名被触动,没来由地升起了一丝怒意,但随即又想到,自己如今已是落得个被人毁去修行根基的惨淡光景,只能与市井凡人无二,便也不好再与眼前之人趾高气昂,反而若是不想遭此人在平日里到处碎嘴,他还得好声好气与对方交谈才行。
因此,年轻男子在迟疑了许久后,才简略回道:“没有。”
妇人听到是这么个答案,便有些脸色颓然地叹了口气,自顾在对方这间屋子前的门槛上坐下,也不嫌脏接着说道:“哎,那可就不好办咯。”
年轻男子见她话里有话,便直言说道:“有什么话就说。”
快嘴妇人听到这里,终于是有些不满的嘀咕说道:“还不都是因为你姐姐的事。”
听到事关于自己的姐姐,年轻男子哪怕在平日里总是摆出一副自我放逐的姿态,但实则在心里依旧还是会为她感到非常的在意,于是,年轻男子便放下了手中的碗筷,语气淡漠问道:“我姐怎么了?”
听到对方这么问,快嘴妇人的脸上顿时显露出一丝讶异,开口问道:“呀,难道你姐都没把她自己的事告诉你?”
年轻男子面露出不耐烦之色,语气冰冷问道:“到底什么事?”
妇人回道:“你姐明日多半就要被镇里来的大户人家,给强行掳走拿去抵债啦,据说是罗家的那位大公子看上了你姐姐,想要纳她为妾呐。”
年轻男子听到这一句后,瞬间从长凳上站起身,并冷声喝道:“你说什么,什么抵债又纳妾的,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妇人见到对方忽然间提高了语调,且一脸充满怒色的样子,竟是被吓了一跳,随即在抚了抚自己的胸口、等顺了气后,才有些战战兢兢回道:“你姐在三年多前为了治疗老村长的顽疾,不是向罗家借了三百两白银么,可一个月前还钱的期限就到了呀,然而三百两白银又是何等巨大的数额,便是我们整个张家村里的人,把所有家当拿出来都填不满这个坑,这不,为了能凑到这笔钱,你姐姐便只能求罗家再宽限她多一个月的时间,可哪里想到,罗家虽是答应了你姐可以延期,但条件却是要多加二百两的利息,若一个月后再还不上,那就得拿她自己来抵债了。你想啊,你姐姐是多么傲气的一个人,性子上更是执拗的很,又哪里会肯嫁入到罗家去?”
年轻男子听到这些,已是怒火中烧,但他依旧强忍住自己的怒火,只是有些咬牙切齿问道:“你与我说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
快嘴妇人见他始终不敢朝自己发火,便从门槛上缓缓站起了身,并且不再藏拙讥讽回道:“还能有什么意思,不就是想问问你学没学得那神仙般的本事,若是有,莫说是一个罗家,便是来十个罗家的人都不是你的对手,可你既然没有这本事,那便要拿出五百两白银来还债,可眼下别说是五百两白银,你家里有五十两银子么?”
年轻男子浑身都在颤抖,却完全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妇人见他如此,心想此人在前些年,多半只是出去过了些什么浪荡日子,根本就没去山上学艺,心中的讥讽之意不由更甚,她落井下石说道:“你可知道,为了去帮你姐姐凑足这笔钱,村子里几乎所有的男人,甚至连老张头都一起去帮忙路上打劫过往的行人了么?这种一不小心就要掉脑袋的事,有多危险你可知道?你倒好,成天就知道躲在房间里足不出户,还让你姐姐一把屎一把尿养着你。把自家的这些糟心事都推给村子里的人,你摸摸自己的良心,这像话么?再者说,我们家固然是在这些年承了你姐姐不少帮忙治病的恩情,但也总不能让我家那位本是性格十分忠厚的农夫,去为你姐姐做那种伤天害理的勾当,你知道这一天天的,我有多提心吊胆么?”
年轻男子听到这里,双目通红,如同魔怔了一般,但始终找不到任何的理由去回击对方的话。
妇人见他双拳紧握且怒目圆睁的样子,没见过多大市面的她,心中无疑便有些暗自发怵,不敢再继续添油加醋,只是冷声说道:“你若是有自知之明,我劝你今晚就好好劝劝你姐吧,让她嫁了那罗家的大公子,也就什么事都没了,要不然真要惹怒了那罗家,到时我们张家村的所有人,都得吃不了兜子走。”
年轻男子见她终于是说出了来意,忍不可忍,狠狠将一张年代感久远的长凳,摔向了门槛,口中则是厉色喝道:“给我滚!”
妇人见长凳朝自己飞来,便慌忙退出了原来的位置,因此倒是没能被他砸中,但毫无疑问,此刻的她已是被吓得冷汗直冒。
她快速从旁边的小径上仓皇而逃,不过在她嘴中,却明显能够听到她在对这名年轻男子进行骂骂咧咧。
……
老村长家的位置,在整个村庄的最上方,距离山顶处只相差十数丈的位置,不过随着夜色降临,他家此时已经点燃了烛光,远远望去,就像是一颗闪耀在村庄最上方的星点。
张婷此刻已经将老村长身上的草药替换了下来,正准备告辞离去,但躺在长椅上的老村长最终还是对她开口说道:“小婷,这些年来苦了你了,老朽有愧于你啊。”
张婷闻言后,捋了捋自己有些凌乱的发丝,只是淡笑着摇了摇头。
老村长见她如此,不由愧疚之心更重,接着叹气说道:“如果不是为了我的病,你也不至于朝罗家借钱,也就没现在这档子糟心事了,早知如此,我就应该早点去死的,都是我连累了你啊。”
张婷听到他这么说,反而是笑着对他劝慰说道:“村长爷爷别这么说,小时候我爹娘去世后,本就是您一手将我和小春带大,如果没有您的话,也就没有现在的我们了,所以不管怎么样,为村长爷爷做这点事都是应该的,而且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老村长满脸苦愁,忍不住直摇头,然后才开口问道:“如今我们的手头上,已经有了多少银钱了?”
张婷直言回道:“四百三十三两。”
老村长脸色黯然,有些伤心说道:“还差这么多啊。”他犹豫了片刻,才又接着说道:“其实不瞒你说,老朽一开始本是不支持老张头他们去做那种勾当的,只是后来想想,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也就不得不由着他们去做了。能在这短短一个多月下来,就弄到两百多两银子,想必他们也都已经尽了最大的力,只可惜依旧填不满那些贪婪人的嘴啊。”
张婷听到这里,一向是颇为坚强的她,也不禁有些脸色黯然,不过她还是勉强一笑,轻声回道:“我私底下也是有去阻止那些叔叔伯伯们的,只是他们都不听我的劝,其实如果他们因我而出了什么事,那最后就算救了我,又有什么用呢,哎,就这样吧,在这个月来,我也想的很明白了,如果真的凑不足银钱,我就去做那罗家大公子的妾室好了,我想罗家之所以要如此刁难我们,多加这二百两白银,无非就是打定主意想要逼我嫁入罗家,根本上已经与金钱无关了。”
老村长闻言后,心痛不已,一时间竟是老泪纵横。
张婷见他如此反应,有些于心不忍,便又赶忙抚慰说道:“没事的,村长爷爷,你不是常说,日子虽苦,但生活依旧嘛,只是小婷以后估计是没法再照顾你了,另外就是小春,可能又要拜托村长爷爷帮忙多加照顾了。”
老村长听到后面这句话,便开口问道:“小春他到底是怎么了?以前那么活泼开朗的一个孩子,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张婷对此,只是神色黯然地摇了摇头,回道:“我也不知道,我本想问问他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可他却什么也不愿意和我说,只是一味将自己关在了房间里,不过只要他能好好活着,便由着他吧,我想等时间久了,他一定会重新振作起来的,我相信他。”
老村长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觉得悲愁异常,心中则是忍不住想道:“难道与老朽有关的人,最后都得遭到这样的报应吗?”
张婷见他陷入到了沉默中,便不再打算继续叨唠他,开口说道:“村长爷爷刚刚才换了药,不如就先躺在椅子上休息会儿,晚些时候等程明叔叔回来,药材差不多也就干了,到时再让他背您去床上歇息,小婷就先回去了。”
老村长对此,没有异议地点了点头。
……
张婷从老村长家离开后,便顺下沿山小径往自家走去,不过在她走到一半路程时,在山坳的另一边,她就看到了老张头他们已经返身回来,这让她忍不住松了口气。
此时,暮色接近于漆黑,因此她已无法凭借着自己的肉眼,看清他们的面目,只能凭借着往里日对他们的熟知才能判断出,他们是老张头那一伙人。
不过等到她多看了两眼后,她就发现在这群人中,竟是比白天出发前,似乎要多了两道陌生的身影,而且走在队伍最前头的程明叔叔,身上似乎是背着一个人?
“这是什么情况?”
站在夜色中的张婷,蹙了蹙眉,暗自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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