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的后来,是阮烟把佟闻漓拖回来的。
她见到她的时候,她就蹲在那岸边危险的礁石上,瘦弱的肩膀边抵了一把伞,像一只灰蒙蒙的野蘑菇奇怪的从顽石上长出来。
她身边两米远站着一个陌生的带着墨镜的男人,像是一个有钱人的保镖,保持着距离地像是看着她,直到阮烟出现
她就躺在小木床上,许久许久地不说话。
阮烟出去买了碗粉,淘到的二手日式小灵通就响起来,她摁了接听,嗯了一声后就挂了。
她站在那儿等人,想起阿漓那个不大却干干净净没有一丝烟味的家,就在巷子口转角打开了烟盒,从里头叼了根烟,另一只手绕过提着那碗粉的手的胳膊下从兜里掏出打火机来。
一阵摸索,她还没拿到,眼前就跳跃出现了一个淡蓝色的火苗,柔柔的蹿起来。
眼前男人光着上半身,古铜色的肌肤外面沁出一层细密的汗,身上肌肉健硕,靠在墙角,拧着眉头递上他的火。
“来得真快。”她挤出那点邪邪的笑容。
“那小孩,怎么样。”
“什么小孩,阿漓就比我小一岁。”
“看着跟未成年似的。”
“我跟你说,你可别当着人家面这么说,阿漓难过,我也难过。”
“我知道,我就是把东西给你,给完就走。”他递过来一只腰包。
阮烟没动,在那儿吐着烟圈:“这什么?”
“你不说搞乐队吗。”他往阮烟面前一塞,“再加上那小姑娘出了事,你不可能不贴钱帮人的。”
“个人有个人命。”阮烟单手插兜,送烟入嘴。
她嘴里的烟被ken撤下,“你心肠要是跟你嘴一样硬就好了,我还不知道你。”
阮烟没了烟,手空出来,拿过袋子,发现里头的钱还挺多,她摇摇头,“ken ,你这钱,我可还不起,你要不睡了我?”
ken被她气的不清,半句话没多说就走了。
阮烟看着那些钱,又从兜里掏了一支烟出来,她遥遥地望见佟闻漓家门口,心里思忖:
实在不行,她就带上阿漓吧,街边卖唱也好,睡桥洞也好,跟着她苦是苦了点,好歹不会饿死。
但她又想起阿漓本该灿烂的未来人生,想起她日常挂在嘴边的回到中国,或者两个人鬼扯到的周游世界,又觉得她跟着出身不明又劣迹斑斑的自己,到底还是学不到什么本事,挣不到什么未来。
*
阮烟回到佟闻漓那儿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
屋子里无人开灯,她叹了一口气,把粉放在桌上,坐在桌子边,也没开灯,也没去叫人。
她就这样陪着缩在沙发角落里的人坐着,消磨这白日里最后的一点光阴。
这样的无声持续了几日。
她每天都来,来的时候,阿漓有时候醒着,有时候睡着了,但好在,她带来的粉,她至少,一天会吃一顿。
阮烟知道,小玫瑰需要时间愈合。
失去亲人的痛,她安慰不了,只能陪着她。
直到那持续了一周的雨停的那天早上,阮烟从沙发上醒来,发现原先缩在角落里的人不见了。
她去阁楼找了一圈,没找到人,心下着急,怕佟闻漓一个想不开,来不及加上外套就冲到外头,拿出小灵通想找ken帮忙,却在院子外面那棵比一人还高的芭蕉树下看到了她。
雨刚停,阿漓穿着那双裸色老爷凉拖鞋,白皙的脚掌落在淤泥污渍的青砖石板上,微微抬着头,仰着脸看着那芭蕉。
“阿漓,你看什么呢?”阮烟过去拉她。
她缓缓转过头来,空灵的眼神里什么神色都没有,张了张嘴,出声,“烟烟。”
阮烟顿时就心被扎了一下,她挪过眼,闷声道,“嗯。”
“阿爸一定希望我好对不对。”
“是”。
“所以我要继续去上大学。”
佟闻漓转过来,原本涣散的眼神里慢慢地有了一些光彩,“抚恤金,是我阿爸留给我的,那是我的东西,是不是。”
“我要去拿回来。”
说完之后,她没等阮烟反应,就去洗漱打理自己。
阮烟知道她想通了,其实她做什么事她都会支持她的。
她站在卫生间蓝绿色的琉璃花纹玻璃前面,余光瞟到水桶里养着的那几朵玫瑰。
他们挨过这场暴雨,依旧含苞待放。
里面的水声停止。
她敲了敲门,“阿漓,抚恤金我陪你一起去要吧。”
“没事烟烟,我自己能去,我姑姑是我阿爸的亲妹妹,再怎么说,这也是家里的事情,你别跟着蹚浑水。”
她说的极为坚定,像是早就想好了。
阮烟当然知道,佟闻漓那个姑姑心眼多着,不像是好应付的人。
“你现在单枪匹马的,要不回来的。”
卫生间玻璃门一开,擦着头发的佟闻漓出来,她一字一句说的很认真:“烟烟,从今往后,我要靠自己了,不是吗?”
阮烟一愣,下一句劝阻的话说不出了。
*
佟闻漓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
靛蓝色的棉麻材质。
她从家往巷子外面走的时候,街边的所有人都平常一样,好似那阵暴风雨没有来过一样,也好像无人在意是否有一艘船,那夜无岸可靠。
佟家姑姑在西贡的闹市区,姑父是个越南商人,夫妻俩有一个儿子,在当地住着独栋的小高楼。
父女俩刚来的时候,他们就住在这独栋的客房里,她见过佟家姑姑欢喜地给她送来许多她口中价值不菲的衣服,也从那些所谓的名贵货中看到明显就是有人穿用过的破旧。
她刚进了院子,佟家姑姑早早就看到了,她带着哭腔步履蹒跚的过来,抱着佟闻漓直呼孩子命苦,母亲抛下他们跟别人走了,她那可怜的哥哥又命丧湄公河。
佟闻漓不敢直接说来的目的,怕自己被动无计可施,她想等等,看看她姑姑如今到底是安的什么心。
哀痛声哭天抢地,引得佟闻漓身后的来福高声吠叫。
佟家姑父从屋里赶出来,踹了来福一脚,嘴里骂着,“不知死活的贱东西!要不是我们,你就是条野狗,谁是你主人你不知道啊!”
来福依旧龇牙咧嘴。
佟姑姑扶着阿漓往屋子里走,佟闻漓转头,看到姑父拿了根棍子就追出去,来福见状跑走,可又不情不愿地回头看佟闻漓。
“姑父——”佟闻漓叫住他。
她张了张嘴:“不过是条狗。”
姑父这才愣了愣,而后堆起少有的和蔼笑容,“是,不过是条狗,畜生罢了。”
“快别在屋里站着,快进去,屋里凉快。”
佟闻漓随着夫妻俩人进来,宽敞明亮的客厅里摆放了一桌子菜,其中的一盘虾她一眼就看到了,是她来西贡后唯一咬牙买过的那种,也是佟谷洲走之前,佟闻漓还闹着小别扭的那个。
这一餐饭吃下来,佟家姑姑嘘寒问暖,说起佟谷洲的时候哀叹他的命不好,车祸失去一条腿,老婆狠心抛弃爷俩,眼见阿漓成人了要有出息了,偏偏又出了这种祸事……
这一连串细数,倒是让佟闻漓都开始有些怀疑,姑父的厂子准入许可证办好后,借口说家里不宽裕,当天就让他们父女搬去堤岸的人是不是他们了。
“阿漓,你往后,就跟姑姑一起生活吧。”
“是啊,总归我们是你唯一的亲人了。”
佟闻漓看着一桌子美味,看着对面泪眼婆娑的两个人,借口说,自己有些困。
佟家姑姑连忙就安排她吃完后,去她的房间睡一觉。
重点强调了,是她的房间。
她草草吃完后,由着姑姑安排去午睡休息。
她趴在凉席上,吹着电扇的凉风,想起闷热的堤岸的那个木板阁楼。
佟家姑姑说,让她留下来,说他们是她唯一的亲人的时候,她多想,那要是真诚的该有多好。
要是那样的话,她的人生也不必像此刻一样,成为一株无地可依的浮萍。
她起身,从房间里的窗户翻出来,那蓝绿色窗外有一个阳台,正对着楼下那草坪。
这个时候,姑姑他们习惯地就在那儿修剪花草。
佟闻漓趴在墙角,想偷听他们的打算。果不其然,她听到了姑姑和姑父在那儿讲话。
“你说阿漓这丫头,怎么突然来了,她该不会是知道有抚恤金的事吧。”
“知道又怎么样,一个小丫头片子,能成什么气候。还不是三言两语就打发了,你放心,先让她依靠我们,安顿下来。我早就安排好了,三街区那个王老板,托人正寻亲事呢,到时候,就扯个谎,让那丫头见上一面,那王老板是怎么样的人物,就没有他拿不下的人,这一来二去的,咱们就和王老板攀上亲戚了。”
“哟,你这姑姑当的,王老板可是要四十了,你那侄女,我可听说了,往后可是外国语的高才生,你可是真亲姑姑啊。”
“四十怎么了,人王老板多有钱,以后能亏待得了她?女孩子家家的,读那么多书什么用,要我说,我哥就是心眼实在,要不是要供她去升大学,能把自己的一条命丢了。一辈子没活出个人样来,做什么都是失败的。要不是你缺那证件,我能大老远地把这两个拖油瓶费心费力地弄到这里来。”
……
“汪汪!”
两人还没有合计完,来福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站在两人对面,高声吠叫。
“我说这死狗怎么这么难受,看我今天不打死你。”姑父要动手。
“哎。”姑姑拦住,“弄出这么大动静,等会人醒了你怎么交代,这狗跟那傻妞一个德行,吃软不吃硬,你去,厨房里拿块肉来。”
而后她低声地说了些什么,佟闻漓隔太远了,听不到。
不一会儿,姑父就从厨房里出来,端出来一碗满满当当的红烧肉,丢在地上:“吃吧,小畜生,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吧。”
来福警惕地看着两个人。
两人互相给了个眼神,站得远了些。
来福站在原地,那肉味直勾勾地叼着它,它往前几步,凑上鼻子,确认那是吃的后,更往前了几步。
“瞧吧,我就说,跟它主人一样,傻的可爱,那肉里我可放了不少好东西。”
来福要咬上那肉的一瞬间,草坪上传来一声大叫:“来福!”
它立刻竖起耳朵,不带犹豫地奔向那声音传来的地方。
“糟了!快拦住人,别让她跑了!”
洋洋得意的男人拿了棍子,连忙追上。
佟闻漓已经从阳台上下来,她叫上来福,不顾一切地往前奔跑。
身后女人歇斯底里的喊叫,男人不堪入耳的威胁和恐吓。
“跑不了的小畜生,你阿爸都死了,你能跑去哪里,你能跑去哪里!”
佟闻漓只是咬着牙,不敢停下自己的脚步,跑出院子,跑出绿道,跑到嘈杂的人声鼎沸的街道里,对着身边的来福大声喊道:“跑!来福!跑!”
跑起来,跑起来,让脚下长起风来,快逃离这里。
逃离那些不堪而入的谩骂,逃离这种受人摆布的陷阱。
集市的流动摊贩被他们掀翻,街道两旁的瓜果被他们踩烂,芭蕉叶的锋利边缘划破手臂,密林里惊起一群飞鸟。
跑到他们无路可退,街道的尽头,是富人家的高门大户。
佟闻漓在那儿喘气,隔着铁栅栏,她看到在她搅弄尘土风云的时候,里头的庄园,摆满了精致的下午茶。
她发现那高墙的下有一个半人高的狗洞。
身后的人要追上来了,她想都没想,抱过来福,让它先进去。
而后,自己一头钻了进去。
身后的人在这个时候追上,猛烈的摁着门铃,屋里的安保也看到了这两位不速之客,拿着电棍赶来。
她慌乱地看向四周。
仿佛就是那命定。
佟闻漓在人声鼎沸的狼狈追赶中,在越过所有人的抓捕中看到了他。
他坐在那儿,云淡风轻地喝着茶,与来人交谈,仿佛这一场闹剧并不能打扰他一样。
一瞬间,佟闻漓鬼迷心窍地抱起来福,冲出人群。
人群没料到她要强冲,防她不住。
她一个箭步,几乎是跪在那个人的面前。
身后是海啸般的追赶和指责,也是如火山迸裂般的赛博朋克末世。
她抖了抖嘴唇,说的话让自己都不敢相信:
“先生,您能带我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