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一切都没有了声响,佟闻漓的大脑中只剩下一根断了的弦嗡嗡嗡的声音。
她没头没尾的,大脑里出现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句。
那是她在那个画面里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了,如此赌博,如此莽撞。
对他来说,她的闯入应该就跟初秋时节掉下的一片落叶一样的不起眼,要拒绝她这样不知道从哪里闯出来的穿的破败又贫苦的人是没人会觉得意外的事情。
可真当他不言不语地放下手里的茶杯盏,像是有些恼他的小憩被打扰了,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掠过她的时候,顿了顿脚步,而后轻启唇角,说的是:“走吧。”
她这才讶异地抬起跪麻了的腿,颤颤巍巍地跟在他身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跟着他从正门走了出来。
就这样,做梦一样。
安保心虚地收起自己的电棍,追逐她的人被高耸入云的铁栅栏挡在门外,就连那高门大户里的主人也亦步亦趋地送他们出门。
他轻而易举地就能带走她,解救她人生的困顿。
黑色的林肯徐徐开来,停在他们面前,驾驶员下车习惯地给他开门,眼见看到了跟在他身后的佟闻漓,于是绕到另一边,也给她开了门。
前面的男人背对着她,见后面迟迟没有反应,于是转过来,背着手,看着她,像是在等她回答为什么又不走了。
他转头过来,见到眼前的小姑娘怯怯地指着身边的那条狗,哑声道,“先生,我能带上……带上、来福吗?”
他站在那儿,秋水目淡淡,点了点头。
佟闻漓于是抱起来福,让它弓着背,贴着自己。
车里宽敞,她缩在角落里,踮着脚尖,怕鞋底上的脏污落在他的羊皮毡子上。
“抱歉。”她说着中文。
先生抬眼看去,那如她一样瘦弱的狗被她抱着,它的四肢也都朝着她,即便那样会弄脏她还算平整干净的衣服,她也怕弄脏这车子里任何一处地方一样的手足无措。
他不言,眼神不再看她,而是看向窗外林林总总的景色。
等窗外的景致换成那上个世纪建成的依旧落败的中式建筑之后,上个世纪的繁华不在,烟馆、柳巷……以及一切充斥着那些年逃离和搬迁留下来的故事感。
身边一直没说话的小姑娘突然轻声说到:“先生,我到了,方便我下车吗?”
他转过头来。
佟闻漓触碰到他的目光了,他之前一直在看窗外,腾给她自如的空间,而等他转过来的时候,半边的日暮残光零零散散地落在他身上,琥铂色的瞳孔里深深浅浅,白色西装上的点点坠光让她不敢抬头。
他淡淡开了口,声音深沉与动听:“他们知道你住在哪,对吗?”
虽然是疑问句,但他用了陈述句的语气。
言下之意佟闻漓听懂了,她回去,依旧面临那样的处境。
异国他乡,她暂时无从打算。
佟闻漓脚尖因为一直踮起又抱着来福,微微发抖,这种发抖传递到来福的身上,就变成了它滑稽的被动颤抖着。
它显然不怎么舒服,胆怯又无助的时不时从嗓子里发出轻声的呜咽。
佟闻漓抱歉地看了一眼面前的男人。
他却伸手过来,她下意识往后一缩,但他的手没有触碰到她,而是落在来福的头上,宽大的手掌能覆盖它充盈着尘屑与杂毛的脑袋。
它当下战栗的身子就好了许多。
他于是单手,揪起它的脖子毛领子,把它放在车底上覆盖的柔软羊毛垫上。
来福显然是只难以拒绝对舒适和奢侈的狗,它原先的不安在感受到毯子的舒适的时候消失殆尽,转了一圈,摇摇尾巴,乖顺地躺在她脚下,仰着头一直看着佟闻漓。
佟闻漓抬头。
他秉直了身子,望着她淡淡地说:“路还长。”
像是得到了某种准许一样,她终于是把自己的脚尖也放下来,脚底在触碰到充盈又柔软的昂贵织物的时候,她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她疲惫不堪的心才有了勉强喘息的机会。
就像他说的,路还很长。
她其实可以不用那么紧张。
人生也不总是充满着理智,冲动和荒唐或许也不用背负上愧疚。
整个人松懈下来后,佟闻漓闻到了车上淡淡的味道,那味道不像是花香果香,也不像是草木香,而是一种檀香,清幽地从鼻尖穿过,让人想到寺庙禅房里的青烟。
她抬眼望去,身边的男人用手支着头,闭着眼休息。
她料想那味道,应该是从他身上飘过来的。
他的花,他的伞,以及他今天的帮助,有些让人恍惚。
她这样无足轻重的人,也配与他并肩平坐吗?
*
车子最后停在佟闻漓之前看到过的玫瑰庄园面前。
那些拥有一次生命的玫瑰,在看到她的时候,纷纷表示惊讶和不解。
她还未来得解释,她凭什么能得到入场券的时候,一直坐在司机边上的那个助理走过来,站在她的面前。
他穿了一身得体的西装,举手投足之间体态儒雅,他微微点点头,对她说到,“小姐您好,天色有些晚了,我带您去您的房间,您先休息一下,晚一些,有人会来给您送晚餐。”
佟闻漓这才反应过来,她看了看前头已经先行往前走的人,忙不迭地跟上,“先生——”
原先迈上台阶的人停顿了一下,而后转过头来,看着她。
她站在下面的台阶上,要费力仰头才能在夕阳余晖下真的看到他的脸。
他的鼻梁很高,眼神深邃,棱角分明,但不是欧美的那种长相,更像是沉淀的墨,启封的月。
她嘴唇微微发抖,而后问到:“我可以,住在这里吗?”
她其实能听出助理的意思来,她要问个明白,想要得到他的一个明确的准许,于是她选择这种不聪明的办法,直白地问他。
但他却轻笑一声,“你这不已经,住进来了吗?”
他说完后,站在台阶下的姑娘没动,只是眼眸垂下去,思绪难猜。
他才后知后觉地觉得,对他来说轻易的事,对她来说,或许不那么容易。
于是他把整个人都转过来,朝向她,问到,“那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佟闻漓。”她抬头,慢慢地答到。
“哪三个字?”
“单人冬,闻漓江水的闻漓。”佟闻漓这样解释道。
他点点头:“佟闻漓。”
之后他微微扬着眉问到:“广东人?”
佟闻漓一愣,点点头。
于是他弯腰下来,像是迁就她的身高,伸出他的手,像是要与她握手:“佟小姐,您好。我是易听笙。”
“日勿易,听笙竹声的听笙。”
他用了和她介绍自己的一模一样的句式。
她抬头,他带着肯定的眼神,礼貌又谦和地微微抬了抬自己的手,像是示意她握上。
他的手掌比她的宽厚许多,但骨节瘦削,修长儒雅。
她尝试着学着他的样子,把自己的手搭上去。
他只是绅士地碰到了她的前半截指节,“预祝你这段时间,住的愉快。”
而后真正地消失在台阶上。
佟闻漓依旧站在那台阶下。
她得到了那样的准许和欢迎,但她依旧不敢往前再踏入一步。
那是为什么呢,是因为先生的存在,本就是解救渺小如她脆弱如她这样的普通生灵,还是他得体的修养和礼貌让她觉得自己真是唐突的打扰,又或者,那里面,是不是本就是因为某些同情和愧疚。
——她听说先生这些年在西贡,从未有过像这次船难一样大的损失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