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的早朝其实充满特色,譬如说自大宋开国后,本来在唐朝上早朝时按惯例能坐着的宰相们,现在都得跟其他大臣一样站着说话。
这背后其实隐藏着很多意味,最简单粗暴的解读就是,赵官家们一直在着力于剪裁各方的权势,无论是军队还是朝廷,都不容许有高度集权的机构或是人存在。
早朝上,其他事项都必须放到一旁了,首先要说的就是眼前的事。
“七月,庚子日,梁方平弃城而走,三日后,叛将岳飞部占据大名府元州城,至此,河北全土已落入贼手。”
说话的是兵部尚书,在他之后,太傅王黼站出来,不等赵官家说话,就直接道:“叛党罪该万死,贼首张孝纯,以及党羽岳飞等,皆谋逆亡命之徒,此外羁押在京城狱中的宗泽、张叔夜二人,也必然都私下阿附其人。
臣皆请杀之,以绝逆贼之望,再发西北、南方之军兵,一扫妖氛!”
大宋账面上的军队其实还是有很多的,毕竟一向都号称百万大军,王黼说的也算言之有理,赵官家无暇顾及更多,犹豫片刻,问道:“宣和年间数次伐辽伐燕,朕听闻天下精锐因此损失殆尽,童贯征燕大败,更是丧师三十万;现今河北不臣,汉人攻掠河东,我大宋仓促之间,又能收拾出多少兵马?”
“三路西军合计十万,陕西四路蕃兵六万,开封及各地屯守兵马,只要号召勤王,云集响应,届时何止二十万,如此一来,又是三四十万大军!”
“太傅大言不惭!”
王黼正侃侃而谈的时候,旁边立刻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蔡京上前一步,颤巍巍地对着赵官家喊道:“臣,乞诛王黼!”
朝堂上,平日里大家都是规规矩矩,但有时候确实跟菜市场差不多,菜市场买进卖出的是菜肉,朝堂上买卖的是身家性命;大宋虽说有什么“刑不上士大夫”的祖训,但有句话说得好,同行之间才是冤家呢。
朝臣们互相倾轧,也是官家极乐意看到的一幕。
当下,赵官家本来准备回答,这时候又故意停住,等着蔡京或是王黼的下文。
王黼也怒目看过去,蔡京丝毫不惧,老脸上满是愤怒,仿佛对王黼的发言有多痛心疾首:“两河大乱、西北入寇,此非战之过也,太傅王黼等辈,专擅弄权结党,臣听闻太傅多年前私下索要徽猷阁待制邓之纲的妾,后者不允,太傅便罗织罪名,将邓之纲流放岭南!
数年前,御史陈过庭请裁撤冗官,触怒太傅,又被其加罪流放.
此外,还有京西转运使张汝霖.”
“住口!”
王黼高声道:“本官与蔡相公素来无恩怨,如何这般攀扯我?官家明鉴,臣实是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两人各自对喷了几句,随即就是各自手下的“亲信”出来当嘴替,紧接着台谏官们也不甘当陪衬,把两方的人全都喷了一遍,偌大朝堂,真成了乱糟糟的菜市场。
赵官家听的心烦意乱,旁边的内侍会意,对着群臣尖声喊道:“肃静!”
群臣慢慢安静了下来,随即,一名年轻些的台谏官站出来,躬身施礼:
“臣参太傅跋扈!”
“臣附议!”
在赵官家眼里,台谏官们就是一群搅屎棍,眼见着场面要安静下来,这几个谏官却又跳出来,再度引爆了场面。
“罢朝,再议!”群臣争吵不休,赵官家大怒,拂袖而去、
回到后殿,他兀自恼火,内侍梁师成跪在旁边伺候他,慢慢把官家心里劝顺了气。
“官家何必与那群穿朱紫的计较,无非是一帮读书人,整日里清谈”
“你倒是不清谈。”
赵官家倚靠在御榻上,冷笑道:“瞧瞧你举荐给朕的都是什么东西,童贯死了,梁方平遇战即逃,他们败的是朕省下来的军费!丢的是朕的兵马!”
梁师成听到这话连忙跪下,不敢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赵官家抬脚踹了踹他,道:“也别装了,起来,跟朕说说,依你看,眼下该如何做?”
“奴不敢妄言。”
“少废话,赦你无罪,速速讲来。”
“这”因为官家刚才的警告,梁师成这时候不敢再动什么小心思,默默思忖片刻,低声道:“臣只是偶有所闻,自童贯身死前后,北伐先后四次大败,死伤就算不可能是账面上那么多,但也至少有十几万众。
死的这些,都是劲旅精锐,一旦丧尽,等于是平白掉了数十万的军队。”
梁师成说的不算错,赵官家想了想,点头认可道:“不错,现在两河又反,汉人南下陕西,所以朕忧虑的是无兵可用。”
“两河必然是不肯倾心跟随张孝纯反的,而且,就算他反,官家您呐,也不能当众说他反了。
再者.永兴军路、秦凤路乃是西军根基之地,历年来为了抵御夏人,当地守军、城池、堡寨还是有不少的,那位汉王短时间内是啃不动的。”
“那依你看.”
“以奴愚见,还得是招安。”
“宋人又要加价了。”
刘陵看向面前站着的两列将领和文臣,笑道:“咱们攻下的城池越多,宋人开的价反而越高,但本王只想知道,他们的兵马呢?”
宋人使者许亢宗站在他面前,听到这话顿时涨红了脸,旁边的汉将们则是配合的发出一阵哄笑声。
刘陵目光转回来,继续看着许亢宗。
他其实并不是有意羞辱这个大宋使者,果然,许亢宗下一刻就怒道:“我大宋兵马已在河东,随时可以堵住贵军的后路,朝廷现在想来也已经在安抚河北将士,届时三军皆至,大王到时候悔之晚矣!”
刘陵点点头,道:“使者若只是来说这些东西的话,那其他的也就没必要谈了。”
听到汉王语气里似乎愿意谈,许亢宗愣了一下,立刻调整呼吸,从刚才的羞辱中缓过神来,沉声道:“大王若愿退兵,我大宋既往不咎,我大宋天子,愿册封大王为帝,此后互为兄弟。
大王是汉人,我大宋又是承接汉唐的正朔,此后正应该守望相助,无须.”
刘陵敲了敲书案,直接打断许亢宗的话:“条件。”
“.愿赠河东府、麟二州,雁门关以北三百里,河北漳水以北所有土地,作为帝姬的食邑。”
这话就是强行给自己找台阶下了。
三处地方,前两处都已经被汉军攻下,漳水以北,除了已经割让给刘陵的河北七州,其余河北地区现在明面上都归张孝纯管。
大宋朝廷现在装大方要把这些地方全都割让给刘陵,但不出意料的话,这些地方的反抗会空前强烈。
刘陵眼神冷了下来,对旁边的一名文吏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立刻道:“臣以为,大宋毕竟是中原上国,未可轻觑,宋人既然已经如此有诚意,大王不妨熟加思虑。”
许亢宗心里微动,看一眼那人,心里松了口气。
“是啊,大王好好思量”
刘陵向后靠在椅背上,看着许亢宗,道:“宋使知道么,自孤开国后,孤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这外臣不知。”
刘陵身子前倾,目光盯着他:“燕云两地,这些年有很多寡妇。”
许亢宗一脸茫然,脑子里思索着,心想拿寡妇能说什么事?
“孤听说,在你们大宋国内,一旦某家某户的男人死了,只留下妻儿,他宗族里的族人就可以理直气壮的分掉他们的家产,你们宋人,将其谓之吃绝户?”
许亢宗:“.”
“孤的大汉就不会这样。”刘陵缓缓道:“孤开国后第一件事,不是赏名爵,不是立妻妾子嗣,而是让人去给那些寡妇发钱粮。因为燕云一户人家只有女人的话,意味着这家的男人全死在沙场里了。
对于这种人家,孤会出内库钱粮供养她们,以后若是这种人家娶亲婚嫁,孤也会派人额外送过去一份贺礼。
其他人家里有爷们男人撑腰,而站在这些寡妇身后的,是孤。”
“额,大王仁善.”
许亢宗勉强夸了一句,心里骂道:不就是收买人心么?
汉王拿去收买人心的钱粮,估计泰半都是大宋出的!
直娘贼!
他定定神,连忙道:“打仗,死的人就多,大王既然心存善念,现在就该两家罢兵休战,修生养息,让百姓过上太平日子。”
刘陵笑了笑,回答道:“宣和年间,宋国三次北伐,每次都是背盟,我燕人死伤无数,辽国在时,你们宋国更是跟金人商量着要瓜分燕地,那时候,伱们为何不说休养生息了?”
许亢宗嗫嚅了一下嘴唇,不知道如何反驳。
若是打赢了,自己腰杆子还能硬点,问题是被人家连年锤到现在,自己不管怎么说都像是在给汉王当捧哏逗乐子。
老虎龇出牙就能吓的人赶紧撒丫子跑路,蚂蚁动动嘴,只会让人觉得可爱。
“这是战争!”
刘陵伸手按在书案上,狞声道:
“宋使心里应该明白,现在攻守易型了,不是说你宋国想打就打,你想和就和!
如今,
人心在孤,兵马在孤,天命在孤!
战死的汉人,孤会倾尽全力去抚恤,而活着的,孤会继续带着他们夺回汉人应有的一切。而不是像你宋人一样,全国上下的男人,只知道欺侮孤儿寡母!”
“再议吧,来人,送宋使下去休息。”
“喏!”
许亢宗被人架走,帅帐中总算安静下来,片刻后,康公弼走出列,躬身汇报道:“前军都统梁喆、耶律大石已经在期限内抵达宋国永兴军路延州以北,用快马传令,一个来回约莫五日。”
也就是说,刘陵这边下命令,梁喆他们最快也要五天后才能收到,看似迟缓,但相比于宋人的行政效率,却又高了无数倍。
刘陵脑子里闪过演练了无数遍的进军路线,沉默片刻后,道:
“传令,打。”
“喏!”
又是数名将领,领取了刘陵赐予的虎符后径直调兵离去。
身为名义上的主帅,刘陵要操心的更多是后勤军务,以及安抚军中,调整被攻陷州地城池的人事安排。
汉军从建立之初就成分复杂,汇聚宋辽金夏草原五方势力的精锐,刘陵利用一场场大战把这些骄兵悍将慢慢糅合到一块,各方分歧其实还有,但只要刘陵活着,就能确保自己能镇压这种分歧。
汉军中低层军官几乎都是有经验的老卒,高层将帅也都是经过战争考量的,带兵能力绰绰有余,刘陵也就不用再去过分操心军中杂务。
用这样的军队打仗是一种享受。
但许亢宗有一点说的没错,他威胁刘陵说河东援军随时都能切断汉军的后路。
要知道,这样的军队,刘陵其实也是慢慢攒起来的。要是按照许亢宗的预演,宋军会截断汉军的退路,然后步步为营,硬生生把这路汉军精锐堵死在永兴军路,那么刘陵在燕云营造的基业顷刻间就会面临覆灭之灾。
毕竟这样的精锐军队,刘陵手里也不多。
打仗,打的是钱粮,人力反而是其次,但在汉军这边是反过来的,靠的就是精兵强将横推过去,以战养战。
许亢宗脑子里是拿自家军队预演的,这个时代的宋人,得益于某些原因,几乎没跟金人正面厮杀过,所以哪怕是知道汉军的过往战绩,他们也只是将汉军等同看作是辽军。
辽人也不算多厉害嘛。
两河的风起云涌,陕西的金戈铁马,一切,都跟正困缩在德州的刘光世毫无关系。
他被困死在德州了。
“天杀的岳飞。”
他狠狠骂了一句,刘光世第一次知道岳飞的时候对后者做了一些“研究”,也认可其本事,所以铆足劲儿准备把岳飞堵死在德州,谁知道岳飞直接绕过了德州。
可恶!
河北这边嫌弃德州城又臭又硬不好啃,所以哪怕是刘光世部没降,他们一时半会也懒得过来攻打。
而朝廷那边不知道是嫌他丢人,还是压根不知道河北还有这么一支“孤军”在替朝廷守节,哪怕是使者来河北和谈的时候,也没提到刘光世。
“莫非我真要被困死在这儿了?”
他颓然坐在椅子上,揉着眉头。
外面这时候走进来两人,刘光世没精打采地抬起眼睛瞥了一眼两人,已经没了之前的热情。
王禀和杨惟忠面面相觑,心里都明白为什么刘光世会颓废成这样子。
“末将,见过都统。”
“起了吧,二位,也没必要见礼了。”刘光世苦笑一声,道:“跟你们明说吧,朝廷看来也不管咱们了,可德州城再过三日就要断粮;
二位这时候把我抓了去献给张孝纯,兴许还能博一条活路。”
“都统,言重了,其实.”
“不用多说什么,我懂,张孝纯那边想来已经派人招降了吧?”
“不是,都统其实咱们是有活路的,末将有办法,”杨惟忠开口道:“依我看,张孝纯未必是真想反,朝廷接下来八成会试图招安,若是咱们能撑到那时候,都统兴许还能加官进爵。”
河北造反,负责过去镇压的梁方平全军覆没,这时候只有刘光世一部兵马困守孤城,等战后肯定要被拉出来立典型好好表扬。
“可是,河北也不可能放任咱们好生立在这儿的,他们迟早会攻过来的.”
“厢军、流民、甚至是周围的山贼流寇,全都可以拉拢到军中,许以条件,末将知道,这些人手里也还有些粮食,只要善加利用,还是勉强可以撑住的。”
“凭着这些人守城?”刘光世觉得荒唐。
“不是凭这些人跟河北叛贼厮杀。”杨惟忠解释道:“到时候张孝纯等人肯定会试图派人过来招降,您手底下兵力一多,不管里面是什么成分,到时候就借此开条件,可着劲跟张孝纯要补给钱粮呗。
只要磨出时间,拖到朝廷招安议和不就行了。”
“.这是否有点太”
刘光世还是觉得太过荒谬,但脑子里已经在思考可行性。
杨惟忠叹了口气,指了指地上,道:“都统若是在地上看见一摊狗屎,您会踩么?”
刘光世思考了一下,回答道:“当然不会。”
“那咱们现在就是要做一坨让河北人不愿意碰的狗屎,懂么?”杨惟忠耐心地解释道。
“懂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