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佟怀青病刚好,哪怕才喝了水,也有点疲惫感。
再配上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蛮阴阳怪气。
故意的。
他原本想的是随便到哪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没料到来了这么个破烂的小县城。
其实,还是怪自己。
和亲人翻脸,和工作人员吵架,原定要参加的节目被迫取消,他蜷缩在化妆间里,由于过度呼吸而痉挛,感觉所有的空气都在离自己远去,依稀只能听到助理慌乱的解释。
“佟老师最近身体有点不舒服……”
“对,真的是小问题……我们也很抱歉。”
似乎是导演的声音,气急败坏:“我们借了施坦威……什么都是最好的!特意把他的节目放在压轴……”
门被从外面关上了。
佟怀青蜷缩起身子,衣架倒了,缀着亮片珍珠的演出服,支撑裙子的蓬蓬纱,还有绑了长羽毛的礼帽,部砸在他身上,他往下坠,再坠,呼吸不过来,眼眶酸涩得胀痛,朦胧的泪水中,看到有礼仪小姐推来十二层的大蛋糕。
所有人都在笑,为他欢呼鼓掌。
“钢琴王子!”
他的掌心被塞进把银质小刀,推搡着要去切蛋糕,身上是剪裁精致的黑色燕尾服,打了墨绿色的温莎领结,腰背挺拔,神情矜贵,冲下方举着相机的记者露出微笑。
“咔嚓!”
照片将印在明日的报纸,头条版面,是十九岁的佟怀青蝉联国际钢琴大奖。
手被恩师和母亲握住,或许还有哪位大人物,佟怀青不记得了,只看到那柄小刀慢慢往下压,奶油有些融化,顶端的一粒糖渍樱桃歪了,随着蛋糕的切割,直直地掉了下来。
擦过他的手背。
掠过六年的混乱时光。
“咚。”
和着石头,一起坠落在陌生而静谧的小河里,绞碎月亮的涟漪。
佟怀青在夜幕下闭上眼,风吹拂他的头发,脚下的土壤有些湿滑,杂草丛生,蛩鸣鸟叫,他心里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依稀记得,他在火车站的拥挤人群中,被推搡着到了窗口,周围喧嚣吵得他头痛,后面中年男人的行李撞到了他的胳膊。
不要碰我的手!
要逃,逃得远远的!
他脑海里只重复着同样的尖叫,售货员不耐烦地敲玻璃窗,佟怀青才惊醒般回过神。
“我问你去哪儿!”
喉间酸涩,佟怀青梦游般把纸币递过去,却发不出声音。
他这样很久了。
本能地只会点点头。
“跟前面那人一块的吗?”售货员会错了意,“那就是安川县了啊。”
红色的纸质车票抓在手心,绿皮火车轰鸣,佟怀青人生头一次闻到这样多糟糕的气息,泡面混合着汗味,他压根睡不着,眼睛瞪得很大,终于在尖锐的汽笛声中,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小县城。
徒步走到了小河边。
已是深夜。
碎了的月亮飘起,重新变成柔柔的圆,有萤火虫在闪,佟怀青朝河里走去,想去掬一捧飘着星光的水。
变故就是在刹那间发生的。
半人多高的灌木丛被撞开,伴随着惊鸟扑簌簌地掠入夜空,一辆三轮车朝他疾驰而来,佟怀青刚一扭头,就清晰地听到了车轮打滑的刹车声。
紧接着,他就连人带车一起,被撞得摔进那条河。
很大的声响。
河水比想象中更深更凉,佟怀青呛着了,本能地挣扎着够一切能抓的东西,冰冷的液体瞬间灌进他的眼睛耳朵,恐慌感铺天盖地,在窒息中突然有人拽住了他的肩,猛地把他往上一举——
得以呼吸。
佟怀青浑身哆嗦,大口大口地喘气,被拖到岸上的时候,一张小脸还冷得发青,牙齿打颤,瘦削的肩膀剧烈起伏,而把他托起的人则毫不犹豫地换了姿势,直接伸臂一揽,把他拦腰扛在了肩上。
佟怀青天旋地转间睁开眼,此时才发觉,自己倒挂在对方的肩膀上,是个体格宽阔的男人,从这个角度,能看到背部蜜色肌肉上的水珠,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但这个姿势,不太雅观。
他屁股撅着,腿弯被人小臂揽着,那健硕的肩膀不时往上顶一下,硌着他的胃,酸水还未来得及泛出来,头脑轰鸣,他就挣扎着要下去,双脚胡乱地踢打间,碰到了个坚硬的玩意。
就在佟怀青脚尖勾到的地方。
很硬。
的柱状物。
他瞬间就变了脸,猛然直起身子嘶吼着放开自己,可一张嘴,就“哇”地吐出一大口冰凉发腥的河水。
像被孩童捉在手里的蜻蜓,毫无反抗能力的脆弱。
男人没继续强迫,而是很慢地给人放了下去,一下下地给他顺着背,也在喘气。
“有什么想不开的,别走极端!”
佟怀青抹了把水淋淋的脸,终于沙哑着嗓,发出了这两个月来的第一个音。
“滚。”
居然遇到了个见色起意的男人,还是个同性恋。
竟敢当着自己的面,起这种恶心的反应。
佟怀青扭头就走,踉踉跄跄地一个趔趄,手臂又被从后面拉住,他有心转身给人一个耳光,腿却发软地使不上一点儿力,多日来紧绷的弦似乎在此刻突然断开,那么皎洁的圆月悬在夜空,他却只能在陌生的地方被恶徒纠缠。
这样狼狈。
“咚。”
又是投石入水的声音,河面上的月亮再次碎掉了。
蜻蜓翅膀被轻易撕裂。
随便吧。
佟怀青闭上了眼,神智涣散,面无表情地等待着噩梦的降临。
没想到,却等来了一支退烧针。
巨疼。
小县城医生下手狠,药量又给得重,对着皮肤一针下去,半昏迷的佟怀青就猛然一颤,双手痉挛地往前抓,池野松开捂着他眼睛的手,略微皱起眉头:“多久能起效?”
医生坐回药柜后面,笑着回答:“半个多小时就行……行了,打的是屁股针,你捂人眼睛干什么呀。”
“带着阳阳和诺诺习惯了,”池野按着那团棉球,“也倒挂吐过水了,怎么就突然发烧呢?”
“受到惊吓啊,被河水激着,都有可能,”医生整理着桌面,“再观察会,我没见过这人哎,你外地亲戚?”
池野摇头,没过多解释,把棉球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顺手给人裤子提好。
他也纳闷呢。
自己好心好意,甚至还坏了支手电筒,晚上在河边给俩孩子抓螃蟹,刚准备回家就瞅见个年轻人,失魂落魄似的站在水草中,池野心细,多看了两眼,正好看见那人一步步地往河里走去。
那河看着不深,下面有的是漩涡和沙坑,岸边土壤又湿滑,不是没出过悲剧,池野当即就驾车冲了过去,但一下子速度太猛没松开闸,直接连人带车一块蹿进了河。
出来后那年轻人不仅不领情,一脚差点把他兜里的手电筒踢出去,还凶巴巴地让自己滚。
浑身都湿透,桃心小脸白惨惨的,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算了,谁让自己一时手误撞到了人,想着带他回去换下湿衣服,打听下是谁家孩子想不开,结果刚进屋就发起了高烧,火急火燎地又抱着来了诊所。
那支泡了水的手电筒都没来得及修。
池野心疼坏了。
别看是个小型手持的,却灯光却耐用远射超亮,还是外国牌子呢。
池一诺指望不了,不知道陈向阳会不会帮忙把零件给拆了,以防积水生锈,他那会才到家,换了衣服气都没喘匀呢,就慌张地伺候这个小祖宗。
“我出去抽根烟。”
佟怀青已经呼吸平稳了,病恹恹地靠在堆起的枕头上,脸蛋酡红还没消,池野站起来,调整了下立地风扇的角度,不正对着病床上躺着的人。
夜空寂静,烟雾缭绕着上升,一点猩红的火苗闪烁不明。
“真不认识?”
医生在旁边站着,也跟着往外吐烟圈:“肯定不是咱这的人,但说来也怪,我刚又看了几眼,嘿,还有点面熟。”
“等明天醒了,我问问。”池野抖落长长的烟灰。
“你看他身份证,或者暂住证啥的,别给自己摊上事。”
烟蒂落在地上,又被鞋碾过,池野没抬头,“嗯”了一声。
但事与愿违,几日还没问出这人的身份。
只知道姓佟。
前两天是一直高烧挂水,神志不清,连被擦汗换衣的时候,也蔫吧着,只有睫毛幅度很慢地颤动,身上有钱包,但没证件,凭空出现在河里一般,赤条条的,仿若没有来历的风。
好了点后,问什么也不说话。
明明骂过自己,能出声的。
可能还是心理有问题,池野不着急,毕竟是自己撞了人,打算再照料个两天,实在不行带去一趟派出所,总能知晓他的来历。
毕竟再凶的野兽都会有个窝。
这小祖宗般的流浪儿,也肯定有他自己的家。
……而此刻的池野变了想法,这姓佟的才不是个小祖宗呢,他二姑奶奶可没这样娇气。
还让人摸不透。
池野低头看他,对方垂着眼睛,脸颊上有颗小痣,头发乌黑,睫毛有点灰绒绒的感觉,看起来质地很柔软。
不知道多大年纪,但在池野心里,自动把他归为了俩小孩的同龄人。
刚刚那口型,是什么。
没看明白。
但摸了自己的肌肉,可能是羡慕?
池野端详着那细胳膊细腿,认真道:“想练吗?”
佟怀青不可置信地仰起头。
“容易生病的话,是得练练,”池野伸手,捏了下佟怀青的上臂,“哎……其实你这里线条不错。”
怎么还摸上了?
这好色的同性恋!
虽然佟怀青现在破罐子破摔,自暴自弃地对待自己,但也不代表能被人这样占便宜,他脸若冰霜地咬牙,下一秒眼睁睁地看着池野的那只大手转移阵地,放在了自己胸口。
手真的很大,关节突出,指腹有茧,掌心粗粝。
几乎可以覆盖佟怀青的大半个胸膛。
池野平静地按了下:“这里的肌肉群也可以,你胳膊和腰腹力量,似乎比腿部要好一点。”
他收回手:“嗯?”
怎么好像生气了。
池野平日大大咧咧惯了,和哥们之间也勾肩搭背,但面对着眼前这唇红齿白的佟怀青,他犹豫了下,到底没叫出“小兄弟”这个称呼。
毕竟佟怀青看起来,和那帮粗糙爷们不一样。
“你怎么了?”
佟怀青冷冷地扫他一眼,猛地挥拳砸在了池野的腹部。
……被弹得后退两步。
其实他刻意使坏,耳光抽脸的话还得往上先举胳膊,怕被人直接伸手拦了,打胸口的话,他可没忘记刚刚一脑袋撞上去的后果,还是肚子那里最合适,没啥防备,最好能一拳给人揍得倒地不起,让他还敢跟自己动手动脚。
那么冷的河水里都能起反应。
恶心!
一时空气有些寂静,连门框旁那两颗小脑袋都不动了。
池野顿了顿:“没事吧。”
佟怀青站稳,气得头顶冒烟,直接一把抓住池野的胳膊,冲着那结实的小臂狠狠咬了下去。
没留半点情面。
池野岿然不动,只是扭头看向身后:“你俩回去写作业,写完再吃饭。”
“哥哥,”池一诺疑惑道,“你们干嘛呢。”
池野很淡定:“兄弟间闹着玩。”
两颗小脑袋缩回去了,池一诺和陈向阳大眼瞪小眼。
“兄弟们会这样吗,哥哥别的朋友也没咬过他啊。”
“不知道,”陈向阳摇摇头,眼睛撇到门上贴的威猛镇宅关二爷。
“……反正关羽和张飞应该不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