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年,返回北城不久,路意浓在姑父和姑姑的祝福中,吹灭了16岁的生日蜡烛。
再到17岁的生日,时光匆匆,眨眼间又是一年。
路青在这一年中飞速地成长着,她不再守着章家的房子,自己开始努力走出去。主动跟在章培明的身边,结识各种各样的人,参与和举行各种各样的活动。
她聪明灵活,妥帖礼貌,明眸善睐,容貌鲜妍,凭着章家正牌太太的身份,在北城上流圈层中很快站稳脚跟,如鱼得水般获得了一众拥趸。
她的这方面潜力,是章培明也没有想到过的。但是太太喜欢又有能力,他自然都是鼎力支持。
唯一让路青遗憾的,大概是肚子一直没有消息。每次见到章老太太,她也总是会拿孩子的事情针对她几句。
路青理亏,低眉顺眼地受着,另一面坚持进补着各类药品补品。
在这样的家庭里,没有孩子是站不住脚的,她深深体会了这个道理。
路意浓则自觉是没什么长进。适应了北城的生活,没再遇到过苏慎珍那样的朋友,偶尔跟姑姑出门交际,大部分时间安心学习。
运气好时能撞见回家一趟的章榕会,大多时候运气不好,一两个月才能碰到他一次。
什么都没有发生,自然也没有什么值得说道的故事。
章培明终于在结婚近两年后兑现了跟路青的承诺,带她前往巴厘岛度蜜月。
那段时间,章家也空下来,路意浓独自一人吃饭、上学,除了老师提问、偶尔的校园广播和上路青提前安排的各种私教课,她一天也说不上两句话。
她或许可以不那么孤独,敞开心扉去交际一两个同班的好友,但是路意浓知道,哪怕读了很多书,学习了很多东西,她还是那个普通的小镇姑娘。
北城的繁华已经见过,最后,或许是读大学的时候,她是决心要回到K省去的。
在行知,挂在校园网站首页的是外国名校和保送国内TOP2的录取信息,校园访问日向外界介绍的是QS100和高考录取北城985的升学率。
去北城以外的地方读大学的想法离谱且堕落。
她的想法和认知,同身边的人都有着不可逾越的巨大分歧。
她不妄求别人的理解,也没有再费心去维系同学之间的关系。
清明节那天,外公打来电话,问章榕会要一份他母亲生前的手稿。
章榕会回到章家,进到客厅时,正看见路意浓坐在地板上,伏在茶几上一边啃着面包一边戴着耳机做英语听力。
他皱了皱眉,走过去拍拍她的肩。
路意浓回头,看见是他吓了一跳,摘掉了耳机,有些局促地站了起来:“啊……”
她没被允许叫章榕会哥哥,自然也不能真的没有礼貌地称呼他的名字。
“怎么回事?阿姨不给你做饭吗,怎么吃这个。”
路意浓急忙解释:“不是,家里最近只有我一个人,阿姨做的饭我总是吃不完。今天胃口又不好,所以才没让阿姨做饭。”
“我……”
章榕会看她面色尴尬,也不管她的闲事:“那没事了,你继续。我回来拿个东西而已。”
他上了楼。
章榕会的母亲郁锦绣生前是一个画家,最擅长工笔和素描,尤其喜欢画动植物。花房也是婚后章培明特意为她建的。
外公或许是年纪大了,又或许是清明节,勾起了以往的许多回忆。他想起郁锦绣年轻时总有一个本子,随身带着,用炭笔看到什么来了灵感就画几笔。
他让郁家上下翻箱倒柜没有找到,只能让榕会到家里来看看。
章榕会到母亲生前的房间里,她的东西都按照以往归置打理着,没有一点儿灰尘。
找到她的手稿也不费劲,就在床头柜的抽屉里,压在一堆厚厚的证明文件下面。
章榕会坐到床边,拿起速写本一张一张翻过看,前面是草木花、鱼虫鸟,后面慢慢偶尔夹着一两张画他的画。
在襁褓里睡觉的,嚎啕大哭的,开始走路的,淘气不好好吃饭的,跟着阿姨在花房玩的,被送去国外上飞机前的。
看到日期,最后画到他的那一张,她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身体无力,握不住笔,走线颤抖远不如往时流畅。
那是跟章培明书桌上的相片一样的一张画,那天他拿了大奖,她缠绵病榻间给他画了最后一幅。
章榕会的眼睛有点热。
他一张张翻到最底,又翻了柜子确定没有漏页,下楼从阿姨那要了个袋子装好。
路意浓已经写完了作业,规矩地站在客厅里等着送他走。
或许是刚刚看完母亲的画,他有一瞬间的心软。
他想,她也是失去母亲的,清明节却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家里啃着面包。
他多了一句嘴:“我晚上出去吃饭,你要不要一起?”
他看到小姑娘的眼睛倏然亮起来,霎那间有些后悔。
还是说:“愿意,那就一起去。”
路意浓不知道她要去的是郁家。
直到司机开着车,在重重警卫亭前反复验证了身份,她才意识过来这个问题。
郁锦梅如往常在廊下等着,这次副驾驶也开了门,一个长发披肩,形容精致的小小姑娘下了车,跟在章榕会的后面,怯生生地同她问好。
她猜到什么,没有欢迎,也没有给她难堪,只是点了点头。
到屋里,外公闭目撑着拐杖坐在太师椅上养神,一只小白狗围在他的腿边哼哼唧唧地叫唤。
“哪里来的狗?”章榕会问。
那个书本里曾经不可一世,搅弄风云的人物在路意浓面前缓缓睁开眼睛,她紧张得呼吸都要停了,手指往里掐着手心。
老人家只看了一眼路意浓便滑过。
章榕会上前去,递过了母亲的手稿。
外公一张张翻看,用手掌摩挲女儿留下的痕迹。郁锦梅在旁说:“前些天下大雨,巷子口产了一窝小的,不知被谁扔在那。我让阿姨捡回来的,就救活这么一只。”
“叫什么名字?”他冲着狗嘬嘬了两声。
“没起名字。”郁锦梅说,“等能长大了再说吧。”
饭席间,外公始终没说过什么话,郁锦梅倒是客气的,招呼着路意浓多吃菜,让她以后可以常来。
路意浓声如蚊蚋,轻轻地应了。
她心里是欢喜的,她知自己身份尴尬,没有想到章榕会的母亲这边的亲人这么和善好相处,远不是想象中高高在上,高不可攀的样子。
吃过晚饭,已经月正当中。爷爷被阿姨搀扶着上楼进了书房。
路意浓玩心上来,跑到院子里,逗弄家里的小白狗。章榕会拿了一支烟夹在手上,弯腰撑在二楼的阳台上,晚风吹净屋里浓重的安神檀香,他抬眸怔神看着月亮。
郁锦梅上楼站在他身边,她抿紧的嘴巴像枯枝上干瘪的纹路:“你带她来做什么?”
“那俩出门去了。”打火机亮起短促的光,然后转移到了香烟上,章榕会夹着烟,一副懒怠的样子,看上去与平时也没什么不同,“过节,她一个人在家,我带她来蹭口饭。”
郁锦梅话音听不出来特别的感情:“以后别带她过来了,外公看着伤心。”
“知道了。”他抽了两口,用手指轻轻捻灭了那抹暗红的光。
回去的路上,司机在前面开着车,路意浓坐在副驾驶,难掩兴奋地回过头来,多说了两句。
她说:“小姨让我下次再来玩呢。我下次来给小白买个大骨头,可以吗?”
章榕会不留痕迹地把这个话题带过去:“有时间再说。”
路意浓的笑意僵硬下来,她难堪地回头,把脸别过去看向车窗外。
外面的路灯如浮光掠影匆匆闪过一个又一个。路意浓察觉到他的低沉,却不知那是从何而来的情绪。
她不敢问。
“当赤道留住雪花
眼泪融掉细沙
你肯珍惜我吗?“
后来回想十七岁,脑子里总会想起这句歌词。
那时的时光那么漫长,她没有希望地喜欢着一个不可能的人。
她很清楚地知道,章榕会产生的巨大吸引,更多时候是来自于自己的仰望。
他们原本如同立体空间的两条线。
路意浓本会在垣城慢慢长大,上普通的大学,跟帅气的男孩谈恋爱,找一份工作,安稳余生。
章榕会则高高地悬浮于空,成为财经新闻头版的天之骄子,或者是明星花边新闻中令人讳莫如深的一角。
路青的高嫁,强行将这两条本不会相交的直线从三维空间拉到一个二维平面上。
路意浓看见了太阳,眼里便不再有星星。
她的痛苦也就由此开始,渴望着得到从前不可企及的人的认同,渴望着他偶尔的留心、关心,偶尔的善意。
路意浓无数次想,自己像一个见不得人的影子。
在无人在意时偷看他;在他不在时喂养他的宠物;偶尔碰面,他潦草地点头,自己也不敢有所回应。
他如果对自己有印象的话……
如果真的能留有印象的话,应该也觉得自己是个没什么话的奇怪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