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年(1 / 1)

返乡人口提前一个多月就开始回流,到大年三十,北城几乎成了一座空城。

晚上七点钟,阖家团圆庆祝的时候,章榕会开车出了郁家。街上车辆寥寥,他几乎没有开过这样通畅的道路。

在红绿灯处刹住车,他偏头凝神看街道边紧闭的门店,店门口贴了红色春联,四处悬挂着红灯笼。

北城禁燃禁放,在这个时节,略嫌少了些烟火气。

手指轻敲在方向盘上,他突然觉得耳朵很空,生活很无聊,节日也很无聊,他打了个哈欠。

回到西鹊山的时候,屋里还在热热闹闹地吃着饭。饭席已经开了很久了,但是众人为了等他来,留着胃口也没有多吃。

他刚刚进屋,已经吃完的杭敏英就从客厅沙发那头窜了过来,喜滋滋地冲他伸出手:“哥哥,红包。”

章榕会从口袋里掏出一封在郁家会客时刚收的,拍到她的掌心里。

“一边玩去。”

杭敏英乐不可支地拿起打开厚厚的红包数钱,却看见红包上写了字:新年快乐!赠榕会。

她的脸一下垮下来,不依不饶地跟着他,指控道:“你敷衍我!这是别人给你的。”

她一路跟到饭厅,章老太太喜笑颜开地招呼着章榕会坐到身边,对杭敏英道:“你哥哥都没有工作,他哪里来得钱给你包红包?”

杭敏英一脸不服:“他开那么贵的车,哪里会没有钱?他就是没有上心!”

章榕会被她吵得头疼:“我哪里有空去给你取现金?一会儿手机给你转账行吗?”

杭敏英也不是真的缺钱,就是图个热闹吉利,看章榕会坐下吃饭了,瘪了瘪嘴说:“那你别忘了啊。”

章榕会好容易安静下来,吃了口菜,环顾一周觉得有点奇怪,问父亲:“不是吃团年饭,那俩怎么不在?”

章培明没有多说:“意浓爸妈还在医院里,他们吃完先走了,送点饭菜过去。”

章老太太突然说了句:“没见过世面的,是小家子气。”

“您少说两句吧,”章培明无奈地停住筷子,“她在您又不喜欢,她不在这儿还不好吗?”

章老太太还欲再说什么,章榕会已经很看事儿的捧着酒杯截下了她的话。

“奶奶,第一杯敬您,祝您身体安康,新年快乐,万事顺遂。”

老太太立刻眉开眼笑,皱纹深深地叠起来,几乎淹没了眼睛。

再没有这么寂寞的新年了。

路意浓抱着大份的打包盒坐在副驾驶,路青打开了电台,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

小时候的春晚很精彩的,近几年节目质量下滑得厉害,不是煽情就是说教,她光是听着尴尬得脚趾都绷起来。

车子走到半程,爷爷奶奶的电话拨了进来,路青用蓝牙耳机接通,提高了音调,满是欢喜地问:“你们吃完了吗?是不是在看节目啊?”

“我啊,我带着意浓去医院给哥和嫂子送吃的呢。对啊,章家那边都忙完啦。”

“家里亲戚都来拜年了没?我看垣城最近天气不好,你们也别四处跑了,当心摔着。”

“是,都挺好的。我记得了,会给培明母亲带好的。”

“嗯嗯,先挂了,一会儿到医院咱们再说。”

挂完电话,车内的气氛因为沉默一下低沉下来,路青不想影响她,努力提着情绪问道:“今天给外婆舅舅那边都拜年了没?”

“拜过了,”路意浓看着路边闪过一个又一个的路灯,说,“他们今年还是老样子。”

路意浓的母亲生于垣城市辖的一个古镇桐南。江南风景名胜地众多,有全国闻名的六大古镇、十大水乡等等,桐南并不在其中。

桐南规模小,名气小,游客也少,古镇建设拿不到什么补助,当地人就靠着稀少的游客做些生意,路意浓的舅舅李庆就在其中。

他开了一个照相的小铺子,租赁游客服装,舅妈化妆,舅舅拍照,如此过得不好不坏的,维持生计而已。

路勇在妻子死后三个月就续娶了于佩,李庆当时来垣城市里大闹过一场,但是已成定局的事情,再为姐姐抱屈也挽回不了什么。

他们寒了心,除了跟意浓联系以外,已经跟路家老死不相往来。

路青突然起心逗她:“要是现在让你选在哪过年,你想选北城?桐南?还是选垣城?”

路意浓迟疑地问:“要说真话吗?”

“说啊,跟我有什么不能说真话的。”

路意浓的手搭在饭盒上,眉眼寥落:“我现在很想桐南。”

舅舅那个时候,是想要带路意浓走的。

他说:哪怕家里过得再一般,多张嘴我们又不是养不起。

可是于佩当时没有怀孕,路勇把女儿的抚养权攥在手里不肯放,自然是谁也抢不走她。

路意浓厌弃地想:他要了这抚养权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对女儿不管不问,自己出去尽情潇洒。

说到底不过是为了在法律层面上牢牢绑定,等着老有所养罢了。

后来生命有了新的境遇,她跟着路青来了北城,踏上了人生新的支线,生活富足,但并不快乐。

出身好像是原罪。

当章榕会可以毫无顾忌地说所有想说的话,她们的一言一行却要时时斟酌体谅。

不能轻浮、不能放纵、不能无知、不能傲慢、不能盲从……

她们背了满身枷锁,艰难地融入之前没有接触过的圈层,困难的并不是要开拓眼界学习各种各样的新知识,而是一次次重塑起被击碎的自尊。

路青其实脸皮很薄,她此刻面上带笑,心里的委屈难过,也没有人能比路意浓更能共情到。

如果在桐南。

如果此刻是在桐南。

守着外婆舅舅过年,一定是幸福的吧。

路青拎着饭盒进了病房,路意浓不愿意跟他们待在一起,坐在外面的长椅上。走廊平铺满大片的白色瓷砖,此刻除了自己的呼吸,四周寂静无声,她透过窗户看着天上的月亮。

打开手机,她早前给苏慎珍发了一条拜年的消息,对方迟迟没有回。不知是不是回香港重新办了手机号,苏慎珍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了。

朋友圈里几乎被兆卉刷屏,她发了许多张九宫格的照片,同朋友的、同家里人的,她穿着漂亮的红毛衣,妆容成熟又美丽。

路意浓叹了口气,收起了手机。

几乎是在那瞬间,手机叮咚一声弹出了消息,她被姑父拉到一个新的微信群里。

群里大概有几十个人,都是章家的亲戚。

章榕会:[发红包,自己抢啊,抢多少算多少。]

紧跟着群里瞬间被红包刷了屏,章榕会一口气发了一二十个,各路人马也冒泡出来发各种表情包,拜年的、搞笑的、祝福的、感谢的。

路意浓下意识地戳中其中一个,总金额一千元的包,开出来5200元。

一波结束的间隙,杭敏英在群里嚷嚷着:我还没抢够500,哥哥再发。

路意浓没有再抢了。

52这个数字很好。

是一个足够甜蜜美好的巧合。

她双击屏幕截了图,细细裁掉了有发红包的人的名字和头像的上半部分。

只留下了5200元的数字。

她这张图发了个朋友圈,配文:天涯共此时。

于佩在正月初五提前发动了肚子,顺利生下了一个7斤重的男婴。爷爷奶奶坐着火车匆匆赶来北城时,路意浓已经在桐南,在舅舅家里吃上了热乎乎的家常饭。

表弟李沛买了许多焰火,吃完晚饭路意浓跟着他一起,到空旷的桐南游客集散中心的广场上。

李沛往地上砸着摔炮,路意浓从盒子里抽出了一根仙女棒,点燃了,呲呲啦啦的花火跳跃着爆开。

远处谁家放起了大型的焰火,随着尖鸣升空,在空中炸开一朵、两朵红的绿的花,是很普通的那种。

“姐,你能在这边待几天?”李沛问,他最近有些感冒,说话嘟嘟囔囔的。

“初七就得回去了,初八开学。”

“我们也一样。北城好不好?”他好奇地问。

“好。”

“跟桐南比呢?”

“各有各的好。”她有些心不在焉。

李沛的摔炮已经砸完,他蹲下身子把纸皮捡起来装进塑料袋里,说:“我爸打算过完正月盘个二手面包车,跟景区合作去接送游客。”

“店里怎么办?”路意浓问。

“嗨,拍照的人那么少,我妈一个人忙得过来。”

他又说:“姐,你要是在北方待不惯就回来呗。现在家里慢慢都好了,我爸盘店面装修欠的本金也还清了。你学习那么好,回来读书也能读好大学。”

路意浓满眼笑意:“谁教你说的这些话?怎么老气横秋的。”

李沛鼓了鼓嘴巴:“你回来之前,我爸妈跟奶奶刚聊完。”

李庆想把路意浓接回来的想法也不是一两天,尤其是现在于佩生了儿子,他们生怕路意浓受忽视欺负,估摸着正是好谈的时候。

手上的仙女棒灭了良久,已经冷透了。

路意浓把挂着坚硬残余物的铁丝捏在手上,弯来弯去地将手指缠紧。

“我再想想,”她认真地思忖了片刻,“姑姑对我很好的,一直把我带在身边。我要是扔下她自己回垣城来,她肯定很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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