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境清州,东流城。
海面之上,电闪雷鸣,空中黑压压的乌云随风聚散,缓缓地变换着形状,泼下一片一片如注的雨水,整个海面和东流城都笼罩在一层朦胧的雨雾之中,日光也透不过层层乌云,一片灰蒙蒙的,只有偶尔的电光如剑划过天际,带来片刻的光亮。
方恢披着一身大氅,面色凝重地盯着眼前翻滚的海面。他现在站在一处高崖上,海面上远处一字型的海浪从天边而来,呼啸着向岸边卷过来,闯过层层的礁石之后,仍然带着令人震撼的势道拍在他脚下的高崖上,溅起阵阵水沫。
方恢早已习惯了这足以震慑天地的浪涛之势,真正让他愁云密布的是海浪呼啸之中,似乎有数不尽的黑点,在浪花中翻跃,既不向岸边靠近,也不游向深海。
在这处高崖上,方恢身后还站着数十名扣弦搭箭的士兵,时刻瞄准着海浪中灵活的黑点,游鱼一般在海水中敏捷地窜游。只是海浪滔天,伴随着呼啸的海风,士兵们射出的箭大多如同风中柳絮,无力地四散飘零,没有一支能对海水中的黑点造成半点伤害。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鲛人怎么会出现在近海?”方恢脸色阴沉,一如现在的天色。
他身旁的方长景毕恭毕敬地答道:“孩儿也不确定,或许……或许是随着海流飘过来的?”
“何时出现的?”
“近几日不时有渔人来报,说在海上打渔时见到过形似人身、身鳞片的怪物,有的还冲撞船只。孩儿本来也不相信,只是今日早晨,在海岸边发现了几具鲛人的尸体,身上并无伤口,大概是不适合生活在近海,死之后被海水冲到岸上。今日风暴生于海上,大雨滂沱,怒涛呼啸,正是鲛人最喜欢的天气,也难怪都从海水中露面,在水面之上翻跃。只是没想到,这近海的鲛人居然有如此之多。”
方恢对方长景的话却不以为然,摇头道:“不对。以鲛人的生命力,据说死后数年尸身都不会腐烂,近海也是海,同样是鲛人的地盘,不过是水浅些,船只多些,对鲛人来说影响并不大。只是鲛人素有灵智,这里礁石密布,又极易与人类起冲突,它们不会平白无故地出现在近海,又有鲛人莫名其妙地死掉,除非……”
“父亲想说什么?”方长景皱着眉头,“难道是有人特意将鲛人驱赶过来?”
“最近有商船在近海撞礁沉船么?”方恢似乎另有考量。
方长景愣了一下,随即领会了父亲的意思,朝身边一名手下看了看,与他耳语几句,才回答道:“似乎是有,但是不多,若这些鲛人都是从商船上泄出,这些商船怕是得塞满了鲛人……”他说着,看着海水里密密麻麻的黑点,不禁头皮发麻。
方长景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继续道:“鲛泪成珠终究只是传说,对商人来说,鲛人既不值钱,又没有其他功用,花费一整条商船将鲛人运到近海,是何图谋?”
片刻后,他低声试探着问方恢:“鲛人在四灵之中,难道是卫焯奚那家伙……”他没有说下去,只觉得海风中更夹杂着一阵刺骨的寒意。
方恢脸色越发阴沉:“本侯担心的就是此事。本侯倒是希望此事与他无关,且不说他究竟是何企图,当日他不过带了十多人,究竟是怎么抓来这么多鲛人的?”
“父亲也不用着急,就卫焯奚那些人手,这么多鲛人想必与他无关。”方长景说道。
方恢嘴角抽动,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此时风雨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高崖上的所有人都被雨雾笼罩,几乎都是泡在水里,方长景想劝父亲先回城再做打算,突然又是一股浪花拍在高崖下的石壁上,激起白白的水沫。还不待众人反应过来,一个黑影陡然随着翻飞的水花,跃上了高崖。
来的“人”面容丑陋,身上布满淡蓝色的鳞片,在昏暗的光线下熠熠生光,它手掌上五指之间还生着蹼,原本该是腿的地方却是一条长长的鱼尾,也比寻常的腿长了将近一倍。它刚一落地,鱼尾便抽在地面上,向最前面的方恢和方长景跃去。
方长景慌乱地后退,方恢面目阴晴不定,却没有后退半步。鲛人跃在半空中,十多支箭矢就向它射去。但鲛人身柔滑,大多箭矢都从它身上鳞片上滑了开去,剩余的几支也没能刺破它的鳞片,甚至没能减弱它前冲的势头。
它已经伸出手掌,五指成爪猛地向方恢抓来。眼看着它的五指就要抓进方恢的胸口,突然一柄钢刀横空而出,竟是一刀就将鲛人的手臂砍下。
鲛人痛苦地嚎叫着,重又落回地面,断臂处洒出蓝绿色的浓稠似油的鲜血。它整个身子伏在地上,满脸阴狠地注视着方恢等人。
方恢身前站着一人,上身赤裸,露出结实的肌肉,任由雨水冲刷而过。他手上一柄钢刀,风雨中升起一阵淡淡的蓝色光雾,若看不真切,还以为是雨水落下而形成的水雾。
方长景早已退到一边,看见此人才暗暗后悔。刚刚慌乱无措,然忘了父亲一向留有后手,这洪闯早就在一旁守着,自然出不了什么事,自己慌乱后退,反而给父亲留下个不好的印象。
洪闯来历神秘得很,方恢打下清州境后不久,此人就突然出现来投效。寻常人物自然入不了方恢的眼,但此人恰恰是个内功道高手。方恢等人对内功道无概念,也不知他的内功练到何种境界,但一一较量起来,洪闯在清州之内几乎无人能出其右。方恢于是大喜过望,虽一向疑心重,但还是选了他做贴身护卫。
地面上的鲛人目露凶光,再次跃起,这次是身子倒了过来,巨大的鱼尾从头顶重重拍下。洪闯钢刀架在身前,自下而上迎上鳞光闪闪的鱼尾,汹涌的内息通过钢刀撞击在鲛人身上。
鲛人再次倒飞出去,只是洪闯的钢刀在鱼尾鳞片上留下一条白痕,没有将鱼尾切断。
洪闯饶有兴致地看着地上翻腾挪动的鲛人,咧嘴笑道:“这东西长得这么丑,没想到鱼尾上的鳞片都如此坚硬,我这一刀,连王八壳子都能给切开,居然砍不断这鱼尾。”
然后他扭头,大大咧咧地问方恢道:“侯爷,这东西,留活的么?”
“不用了。”方恢淡淡的声音从风雨中传了过来。
洪闯于是笑意更浓,将钢刀丢到脚边,赤手空拳地朝那鲛人走去。方长景有些紧张地屏住呼吸,生怕洪闯被垂死挣扎的鲛人扑上,不禁微眯着眼,不去看那副血肉横飞的模样。
鲛人蓝绿色的血流了一地,果然越发凶悍。它用仅剩的一只手撑在地上,鱼尾横扫而来。洪闯面不改色,左手猛地伸出,蓝光升腾而起,竟稳稳抓住了那条鱼尾。鲛人察觉到不妙,死命地拉扯着,想要挣脱,只是洪闯左手上淡蓝色光泽闪烁,周围的光线都有些扭曲,像是有热量从他左手处冒出,那条鱼尾在他手中始终纹丝不动。
鲛人猛地蜷起身子,剩余的一只手朝洪闯抓来。洪闯嘻嘻一笑,一巴掌将鲛人的手拍开,然后右手握拳,陡然射出,带着强大的内力砸在鲛人身上。
鲛人的身子无力地垂下,头朝下地被洪闯提在手上。方长景眼皮一跳,眼睁睁地看着鲛人身体背面隆起一个小球,竟是洪闯的拳劲从另一边透了出来!
洪闯收回右拳,还沾染了一些蓝绿色的血液。他将手中的鲛人摆了摆,鲛人仍不动弹,然后才看似随意地将手上鲛人的尸体丢到一边,如同丢开一条死鱼。他笑嘻嘻地拾起自己的钢刀,默默退回到方恢身后。方恢的目光在那鲛人的尸身上扫了一眼,脸上仍然存有愁色。
方长景靠了上来,讪讪地说道:“父亲不用担心,洪大人身手卓越,即便再来几只鲛人,也动不了父亲的毫毛。”
“哼。”方恢冷笑一声,扫了身边的方长景一眼,说道:“本侯瞧你,刚刚不是闪得挺快?”
方长景脸上一红,低下头去,不敢搭话。方恢走到那鲛人已经有些扭曲的尸身前,若有所思。洪闯在他身后打趣道:“侯爷是嫌属下下手太重了?”
他这副轻慢的模样方恢早已习惯了,想着能人志士总有些不同常人的脾性,也一直不与他计较。他如同没听见,皱着眉头说道:“有没有瞧见鲛人刚刚的眼神?鲛人一族常年生活在深海,即便是东海六域与鲛人的交集也甚少,两者一向相安无事。鲛人若非是被人捕获,又怎么会对人类抱有这么大的仇意?”
如此说着,他更坚定了之前的判断。这幕后一定有人刻意而为。不知为何,他隐隐有些祈祷是东海六域捣的鬼。
“侯爷是说,鲛人是被人特意投放到近海?”洪闯脸上仍是满不在乎的神情,笑嘻嘻地问。
方恢没有说话,目光迎着远处黑压压的乌云和阴沉的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