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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话连篇。你知不知道,我干么偏偏跟了你?”
徐覆罗向后一仰,叉托后脑勺,咕哝道:“哼,告诉你也无妨,我本非东京人,只有鸡鸣狗盗的本事,不堪大任,事事难成,滚过泥,挨过刀,皇城司里一根草。那帮坏种,天天骂我活瘟疫,叫我扫把星,不曾有人替我说过半个字的好话。我哑口不应,夜夜琢磨,忍一时,就要忍一世,这难道还能比抹颈子更疼么……”
他一顿,瞄向谢皎,语带歆羡与好奇。
“你不一样,你总志在必得,横冲直撞,是个能成事的人。远远见了你,我才明白,还能这样活。”
他吐尽满腹块垒,望向路边熙熙攘攘,出神道:“我啊,我也想这样活。不做骡马牲口,也不必持缰,饿了就吃,困了就睡,这条凡命,能如我本意就很好了。”
谢皎笑道:“什么本意,粉衣红裳?”
徐覆罗瞪圆了眼,嚷道:“我爹裁的里布,不当小娘子将养,我早死了!”他愤愤不平,又扔一枚甜枣,咔嚓嚼道:“没人帮我,那我先帮你。天上不掉馅饼,那就拿我的血汗与你的换。女人家心软,将来若有好处,你必定顾及情面,分我一杯羹汤吃。”
她取出一角子银会账,抱坛起身道:“是是是,你最有理。两杯羹汤,你吃了。”
行菜纳银,凑前收走两只空碗筷,徐覆罗几步跨出条凳,追她行至店外。天光云影一片景,毛驴甩尾险些拂面,臭气哄哄,他连退两步,并不赧然,扯嗓子叫道:“这就走!真不饿?”
“饿过劲了,不饿。”谢皎回头看他跑来,因光太盛,杏目半阖,搭帘遮眼应道,“陆提点要我巳时点卯,差事来了,既往不咎。”
他自由自在飞过去,大笑拊肩,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样,说道:“我一定要骑戴星马,去吴德昌看管的草场里跑一圈瞧瞧,好生耀武扬威。”
“幼稚!”谢皎嫌他没志气,肩一抖打落狗爪,食指冲鼻问他道,“若是好差事,你敢不敢与我同做?”
“求之不得!”
徐覆罗喜笑颜开。
一番荒闹,连吃带喝,谢皎三言两语将人哄走。
她进甜水巷本想回客店歇脚,束发整冠好去皇城司领差事,却没料到徐覆罗早早就来履诺,撞个正巧,倒贴他一顿好饭。客店清净,吃过半碗肉羹,谢皎上楼,复返栖身斗室,轻轻放下抱中乌坛,解绳启盖,掏出一只死龟。
“噫?”
她垂头凑视,欲取之物卡在坛底,双手环胆一转,覆坛而晃,这才叮一声掉落一块漆牌。
“水银倒掉了,”谢皎叹道,“这浑人,好心办坏事,污了我的玉牌不说,偏又和他气恼不得,气死我了。”
漆牌正面依稀可见莲花纹路,抛投茶碗,聊去土腥味。窗外马蹄轻快,谢皎口咬木簪束发,一边照鉴,一边忖度,昨日骑马让人一程,孰料因祸得福,可那贵人出身蔡氏……又呸的一声,只道戴星才是福星。
“哎呀。”
她俯身去拾木簪,绑好的长发重作沙撒。
……
……
巳牌时分,风爽铎鸣,宫禁琉璃瓦碧光照天。
谢皎红衣乌靴,容光焕发直入皇城司官署,洒扫察子自动避让。三刻去午时,陆畸人姗姗来迟,从容就座,她奉候见礼,戏讽道:“这张椅炙手可热,好不好坐?”
“滔天骂名,我自如鱼得水。”
他大言不惭,举茶端详片刻,感喟道:“你总能逢凶化吉,合不合适?”谢皎冷笑道:“提点说笑,我这人一向命硬,耐得摔打,轻易死不了。”陆畸人道:“也罢,有人开口,倒也省我周。”
谢皎奇道:“周?”
陆畸人道:“不必疑我,你的能耐,还大有可观。”谢皎抱拳道:“承蒙提点谬赞。”陆畸人啜茶道:“冯汀办好了,前案尽消,皆为华无咎之罪。言尽于此,你大可放心,无须再吃同僚暗箭。”
她眉眼殊无波动,陆畸人便搁茶盏,似不经意问道:“本官若没记错,谢察子曾住甜水巷?”
“七尺棺,三尺坟,芥子寥寥好安身。甜水巷地契奇贵,属下哪敢攀居。”
“没有那样离奇,”他揉眉心道,“巷内皆是新宅,高衙内迁进去后,地价还降了些。今早疯狗四散,惊扰贵人,墙外大书‘我来也’,颇费本官一番周折。这等粗人,多一眼便惹烦,竟敢叫皇城司帮他抓狗。这哪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我看是吃了皮毬,心比天高,简直可笑。”
皇城司服侍之人屈指可数,甜水巷后直通镇安坊,坊西菀柳阁正是李师师闺寮。京中一试,师师获封瀛国夫人,菀柳阁便改称醉杏楼,极言花容冠绝。虽言冠绝,却是天亮即败,难邀花客共老。
谢皎面色肃然,心底暗喜,徐覆罗一定料想不到自己捅了大篓子,待我添油加醋吓他一吓,赎马金减半未尝不可。
“狗随主人,”她义正词严道,“该罚!”
“京城瓦梁下,打狗先看主人。”陆畸人意有所指,“否则当初,我便一剑杀了辽使萧宜信,以偿秀州通判不白之死。说来也巧,冯汀这个人,注定要效力皇城司。因缘际会,当真非人力所能抗拒。”
“属下不明白,还请提点指教。”
“你光知孙通判莫名丢掉性命,却不知他入京来,是为述花石纲之职。”陆畸人翻找案头文牍,抽出一副札子,摊开朝前一递,“骨殖归乡,职责未尽,孙通判所有身外之物,尽被冯汀递到皇城司。花石纲之事,按说该派平江应奉局的人来禀,朱勔执两浙牛耳,没道理另寻旁人卖命。”
朱勔朱防御使独领平江应奉局,负责采办花石纲,与童贯童大珰渊源颇深。沿途漕运托付于御前人船所,两千艘船只,尽数由宦官掌握。
“秀州孙氏……还与蔡家有干系?”谢皎读毕一惊,瞪向陆畸人,“一条线还不够,花石纲竟有两条输纳线么,这如何缴得过来?”
“两浙局势复杂,你诚然一无所知。
“朱勔是童贯左膀,盛章是蔡攸右臂。采买花石纲,威权极盛,怎能叫朱勔独揽大权,鞭长莫及,养出东南小朝廷如何了得?
“若无蔡攸门徒征调地方钱物,朱勔空有纲船,没法驱使丁夫逆水拉纤。花石纲不能入京,一旦误了万岁山,有的是童大珰运蹇之日。”
陆畸人慢声点破:“两线冲突日多,只待寻个由头撞破。秀州孙氏虽则党附蔡攸,但却无关大局,无论何人派他前来,都不需要他活着回去。”
谢皎怔愣,低喟:“头一次来东京,竟是要他送死。”
“原本不必死,”陆畸人挑眉,从她手里抽回札子,锁入文匣深处,“冯汀问出,他是代人述职,述不述都是一个死。不知什么阴差阳错,却被萧宜信代劳。”
“替死鬼?”谢皎当即悟透关窍,“所代何人?”
“秀州县丞,赵别盈。”陆畸人沉沉道,“宗室之人,赴浙未归,察子有信来报:人丢半月,掘地三尺不知去向,案子压在朱勔手中,迟迟不敢声张,唯请京师驰援。”
帘外传来喜鹊叫声,他起身撑案道:“谢皎听令。”
“属下在。”
谢皎撩袍单膝半跪,朝上略一抱拳,不由屏声静气。
“即日起任亲事官,奔赴两浙,先要查明原由,再带赵县丞回京。此乃三大王族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容分毫闪失。”陆畸人当啷丢下一块令牌,“今赐你‘东京上一廉访使者’指挥牌,便宜行事,务必水到渠成,不可莽撞操之过急。”
“下官得令。”谢皎抓牌在握,心头雀跃,深深叩首未抬,“明朝赴浙,定不负陆提点重托。一人势单力薄,下官可否选一人同行?”
陆畸人痛快道:“平级以下同寅,一概任你挑选,地方亲事官亦可随令调遣。”
谢皎道是,起身试探道:“两浙地方大吏,哪一个算是三大王的人?”
“你以为,王黼、童贯二府宰执,实打实就能算作三大王的人么?”陆畸人一声冷笑,“殿下不过弱冠,你未免高看了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内,莫非王臣。整个皇宋,独莫皇城司一家可供三大王凭靠,只有我们,才是他的臣。我们做得好,才能为他打牢根基,让他站住脚。”
谢皎若有所思,坦然一笑,心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郑重许诺道:“多谢提点告谕,下官谨记在心。”
日光剔净,窗影斜分桌案,陆畸人柔鸷面孔避在阴翳之后,只有一双手撑在亮处,他颔首道:“很好,机会难得,别辜负本官一番美意。东南之地,水泼不进,是时候松松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