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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滴啪嗒坠落,须臾冒急了,细流浸润橘红褙子。
半截朴刀深嵌华无咎腰腹,他使左掌拦住,虎口大裂,肉指森然见骨。剩下半截带把攥在马亲从手中,无进无退,各自僵立不动。
一股赤血蜿蜒蛇下,漫过眼鼻口角,天灵碎裂,马匪震惧失声,慢慢撒开双手仰倒。
他疑心华无咎落过草,人若为寇,匪气难消。勾当官必在血堆里滚过一回,否则电光火石间,此人怎有胆量赤手夺刀。
马亲从胸前淋漓,吐不出半个字,死不瞑目咽了气。
华无咎咬牙连点几处要穴,血失渐缓,但细涓长流,非药石不能止。朴刀随腰腹一起一伏,贸拔必死无疑。
他饱提内力,不知为何受抑,已不到平常五六成。踌躇片刻,咬碎一口铁牙,赤手空拳掰折朴刀,留七寸残刃未取。
经此一搅,伤口出红又急。
马匪把子昔日惯用斩马刀,东京虽不似塞外恣意,朴刀断后依旧长过凡铁。
华无咎倚刀把不倒,两眼发黑,伤势骇人可怖。不远处犹剩一群杂鱼烂虾没收拾,无论利诱威吓,必得在昏迷前慑服他们。
亲从已死,众人目睹惊变,见勾当官一身血葫芦尚未断气,纷纷持弩上弦。
胆大的要收渔翁之利,三两步举拳抢来,华无咎抽扇一掷,铁扇飞转如刀,当场削去察子半颗脑袋,囫囵一团,毛发并血肉摔在巷中,余众果然骇破了胆。
华无咎粗重喘息,紧撑刀把以免坠地,两腿如棉如木毫无知觉。
他单知昨日捕得萧宜信会招人惦记,却不想暗招来得如此快,丝毫不留喘息之机。
众人伺伏一刻,盯他并无其他动作,便又明目张胆凑上前来,徐徐抽刀搭弓,围杀猪狗一般阵仗。
华无咎昏笑,咳出几口血沫子,眼前一片灰黑。
他心道:“人死前总得想些憾事才不算枉死,怎地我却不同,半点好坏都记不起来,难道老天爷存心要我死?”
话虽如此,脑中晦极渐明,此岸晦了,彼岸明了,直似飞躯脱壳一般。
十年前太学上舍,琼林宴开罢,内外一片欢欣。
“你真要弃文从武,平白浪费这大好前程?”
华枢一早跪别,李伦饭不及吃,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今次取士,李司业又有几名得意弟子中榜,连喝几场谢师宴,春风得意满面红光,走路衣袂翻飞,只差与后生策马同游。
华枢着青衫襕袍,摘掉士子冠戴的东坡巾,朝他端正一叩首。
二叩首、三叩首。
桃李满树粉白,李伦受礼,止不住惋惜道:“这一去,几时能回来?”
他见弟子长久沉默,摆了摆手道:“各有各的缘法,罢了,罢了。”
师徒心底似明镜一般,经此一别,二人道路再难相通。十年开蒙授业之恩虽不能一笔勾销,却也和烟消云散没两样。
“家门巨变,旁人置喙不得,我是你师父,有句话你必须牢记在心,至死不敢忘——
“三王之王而死,五霸之霸而死,尧舜之仁而死,桀纣之暴而死。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覆焉!”
儒门重生死大义。
君子之死无非歇息,离离春草,后世逢生则万古不亡;小人之死却是覆灭,狡谋窃国,天上地下皆受人唾面。
李伦出口掷地有声,华枢不禁一愣。他心知师父欲言泰山鸿毛之分,要他做君子,生得其用,死得其所,死生千钧重。
只是临别之际一连六个死,这番真情表露实在不甚讨喜。
李伦又道:“成钢百炼,太学生心怀社稷。既入李门,行事更当如此。为师只道你提前结业,出门游历四海,决不是行百里九十而退的臭窝囊废!
“你无宰辅之器,却是言官的好苗子,可惜我那义兄久迁不在乌台,无人铺路,是我亏欠于你……
“若有半分违逆,我便是死,也决不要你来坟头上香!”
华枢拜伏称是。
李伦见状吁口气,和缓道:“言辞虽激,亦合乎儒门大义。人心多诈,你非生坯子,一切须得留神。倘一日事罢,趁为师尚在,就早些回来吧!”
华枢应道:“我省得,师父惯好当面折人。这些话比起平常,根本不当什么。”
李伦一顿,怒道:“爷们二人相识于贫贱,虽以师徒相称,到头来这点忠言都忍不得么?”
“师父说得,我便忍得,不管好话坏话,弟子哪句不曾听呢?”
华枢起身将行,及至迈出司业院署,李伦骤然呼喝道:“你小子!逢年两节一寿,来师父这里点个卯!”
他没回头,如芒在背,匆匆逃离太学春苑。
那男人没好气甩袖道:“小兔崽子,敢不来老子戒尺伺候!活剥你一层皮!”
华枢一走十来年,脱胎换骨,在东京城站稳脚跟,很成了一番气候。然而师父从没等来他的拜寿和节礼,日子久了,只盼他报个活信儿。
细雨撒针,华无咎遍体鳞伤,心道:“师父,弟子为虎作伥,回不去啊。你老人家九泉之下可带了戒尺?十年分量,打下来不死也残,就饶了我吧。”
三步、两步、一步,蝇虫汲汲叮上前,嗡声乱叫庆喜。华无咎松下眼皮,谢绝最后一眼。
“……弟子华枢,但愿速死请罪。”
咯啷啷——
这响动令人耳酸,华无咎脑中一嗡,直震得两道眼皮酥麻透顶。半晌未死,他睁开细长眼缝,来人青衫木屐,背对于己守在身前,逼退一波又一波成群飞掠的察子。
她劈砍跳跃独战十数人,行刀如砍瓜切菜,步声脆亮,翻飞如鸿,只需一副刀鞘,生生打得上二指挥尽退巷后。余众眈眈相向,不敢越雷池一步。
“一无所成地苟活,功败垂成地赴死,哪个更容易些?”华无咎喃喃道,“不甘心,我不甘心……”
谢皎本已覆面,听他细语不由侧首,疑心自己被人识破,前方箭阵又来,不及多想,立刻回过头神以应。
上二指挥张弓放弩,锥箭暴如雨下,咄咄咄扎入墙皮巷瓦,击起一蓬蓬草木石屑。
谢皎出鞘,能自拚命者,能杀人也。
天地滞碍如樊笼,刀身湛然掠寒影,举切间划开一丝光亮。
刀光开屏流转,断箭乱飞,直扎退了一二排弓弩手。为首察子大吼一声,横心越过弓弩,径自入巷,扯长刀要将她劈成两半。
西北马匪的兵铁势若千钧,上手极吃力气,谢皎强抗不得,旋躲再三,刀风割开覆面,她一头劲上来便蛮冲过去。
嗤!
快刀入肉迅猛,卡骨不动,谢皎翻柄一搅,眼底隐隐然有渴血色,筋碎骨裂之声骇人可怖。
轰隆隆云上驮雷。
伥鬼饮血,她拔刀溅红,挥拭映电,不见半分细碎豁口。
那察子砰地砸落,身下须臾漫成红滩,豆大雨珠冲得伤洞发白,露出横斜破碎的肋骨碴子。
上二指挥骤失两只蛇头,兵荒马乱,杀败了斗志,立刻弃兵跪地求饶道:“勾当官饶命,小的们也是被逼无奈!”
谢皎无暇顾及其他,绑紧覆面,往华无咎舌底塞一块参片,连扇三四掌,不怕他醒透彻。她避开断刀将人挟起,越过满地伏尸,跌跌撞撞夺生门扬长而去。
华无咎浑身湿冷,舌根发麻发苦,嗫喏道:“伞,伞……”
谢皎察觉他果然迷糊,暗吁一口气,没好声道:“泥做的骨肉,也嫌雨脏。”
巷空人静,只有撒撒雨声。她挟华无咎一直走,木屐声脆,眉梢眼角坠珠。
咔嗒,啪嗒。咔嗒,啪嗒。
华无咎神志不清道:“送我回去,回、回太学……”
谢皎将他手臂一抬一紧,呸道:“回什么太学!去赵太丞家,求他救你狗命!”
参味入喉,醒昏间南柯一梦。
大雪压松枝。
“好。”他呢喃道,随即失感坠入黑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