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经过好多天的学习,以及坐禅的实践,我体会到,几乎所有法门,入手处都是差不多的。
首先,这些法门,都以制心一处为基础。然后,通过观察自己身心的变化来了解自我的真相。佛法几乎可以遍及我们一切做的事情,只要利用这两种特点,都可以称为法。
寺庙里,大师在讲课时,主要对七支坐法进行了讲解和纠正,也说了各门派的法门。有念佛的、参话头的、经行的,不一而足。
但是,法露师让我们学习了一种观香的法门,看起来也比较简单,以前很少接触过。
所谓观香,就是一种色法,通过视角,看那柱香的明点,这种办法,在《愣严经》上已经有过介绍。过去刘大哥在介绍藏传佛教的密教法门时,也提到过此类修法。但因为是密法,他没有传法资格,我也没有皈依,所以,他没给我详细解释。
我只知道,在密教中,气脉明点的修习,是重要的手段。而法露师却说了一个内地显教的观察香头的办法。当你全神贯注地观察那个明点时,你会不自觉地产生幻觉,把自己的思维融入到那团光之中,于是,整个世界就变成了这个光点。
这只是幻觉,只是借假修真的手段。但是,我却想起了《圣经》上的一句话: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世界便有了光。
甚至,这个幻觉的光,会让你有发热的感觉明亮的感觉。其实,真实的情况是,在观察香头时,整个屋子是黑暗的,根本不明亮。
但,当你制心一处之时,光就成了你全部,你甚至忘掉了自己的存在。这也许,是对世界虚幻的模拟,其中的意味,我不太明白。
借假修真的道理我明白,但,他说,生活中的每一件事,都可以修道。甚至拉屎拉尿都可以办道,这我就不太好接受了。毕竟,道是个高大上的东西,从词语上说,是自净其意的意思。净,怎么可以与污秽联系在一起呢?
他当时没有过多解释,但我猜测,是不是,道是事物根本的属性,所以处于所有行为之中。如同儒家经典对道的定义:道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这是从道的功能作用所说的。或者如同古德所说: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法。出世觅菩提,恰是觅兔角。
世间的一切,无不是道的反映。但非要把这东西往屎尿上扯,就不怕别人反感吗?
下课后,跟万、钱两师兄扯这个事的时候,万师兄先发言的。我知道,他的理解能力比我高,有资格教训我。
其实,学习这个事,不仅仅要跟知识比自己高的人学,跟知识范围比自己的低的人,也可以学到东西。人总有长处,不要傲慢。从到这里以来,我这个观点算是树立起来了。许多貌不惊人的人,却有很好的修养和佛法基础。比以前我见过的好多道貌岸然的人,强多了。
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这是对的。他不仅是这样认识的,也是这样实践的。他能够对任何教导过他的人作揖,包括七岁的孩子,就是这种理念的体现。
跟比自己高明的人学习,固然可以学到更深刻的东西,但对你,不一定能够理解,也不一定用得上。比如让原始人学原子能技术,他学不懂,也不会用。比如,法露师所讲的观点,我虽然听得懂一些,但在实践上,我的层次还差得远,所以,用起来不得力。
其实古代有一个很好的例子,就是孔子问道于老子。按我的看法,老子是得道的人,比孔子高明,这一点,孔子当着他学生的面,都承认了的。
老子教导孔子,不要推销他那一套周朝的制度了,因为制订和执行那种制度的人都已经腐朽了。这其实是正确的观点。因为,当时的春秋时代,正是中国从传统的封建制向秦朝的郡县制过渡的阶段,传统的封建等级制已经衰落,这是社会的大趋势。孔子要逆历史潮流而动,肯定是要失败的。
他所讲的礼,只不过是封建等级制的民间化;他所讲的乐,只不过是封建等级制的艺术化。当封建制不存在时,所谓礼乐,根本就失去了根基,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这种明智的教导,连孔子如此聪明好学谦虚的人,都听不进去,那么,向聪明的人学习,就真的那么有效吗?
还是实践教育了他,当他周游列国,一一失败,徨徨如丧家之犬时,才感叹。回去吧,回去吧。他还是干他的老本行,教书去了。其实,他早听老子的教导,也不至于受困于陈蔡。
我想,老子的结论,他不是没有想过。但是,他自己不服输,总想试一试。明知不可为而为知,反映出孔子有勇敢任性的一面。这句话用另一种语气说,就是他有顽固不化的一面。如此看来,他的高足子路,就是继承了他这种愣头青精神,最后死于刀兵之中。
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性格上的弱点。其中有一个弱点,几乎每个人都有,固执。按道家思想来说,固执是得道最大的障碍。因为,道的形象更像是水,柔顺而适应变化,哪里低就流向哪里。这种看似柔弱的性质让它变得极其强大,它的冲击力积聚之时,就会改开换地。
当然,在我们这个星球上,最多的还是水。老子用水来模拟道,肯定有很深的用意。让我们柔软。
但是柔软,就意味着没有原则,没有自我。这也许就是道家所说:圣人无心。或者说:故常无,欲以观其妙?
在佛家来说,也有类似的说法,就是无我。最基础的理论四念处,就有一条,观法无我。既然没有我的独立存在,那你还在坚持什么呢?
理论是理论,人的思想转变,仅有理论的教导是不够的。人的精神天生固执,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孔子是这样,只有政治实践失败后才灰心,才转向。他的转向转
得好,他在中国历史上存在的价值,不是他的政治功绩。尽管他迫切地需要推销,迫切地呐喊:“沽之哉、沽之哉!”。
没有国王用他那些过时的理论,但成就了他在历史上的另一方面的功绩。他成了伟大的教育家,他所作的著作,成为不朽的经典。他原本只想管理国家的,结果失败了。但他的另一个成就更伟大,他管理了后世近两千年的,中国人的思想。
我也一样,希望自己亲身试验一番,才敢相信法师所说的道理。
本来万师兄已经说了很多了:“炒菜就专心炒菜,画图就安心画图,摒弃外缘,就会达到心一境性,这基础不就打牢了吗?”
我看得出来,他说这话时,也不太自信,虽然他总是装出轻描淡写、满不在乎的样子,我知道,这只是一个职业老师的LOGO,他自己也没达到这种程度。
“万师兄说得对。”钱师兄居然肯定了他的说法,这让我比较意外。“万师兄所说的心一境性,也算是一种定境。由定生慧,这是基本路径。但是,坐枯禅是没有慧的,那么慧是什么?就是观察,不带感情的观察,在心一境性中冷静观察,就会生出智慧。”
“你教我们一个方法吧,怎么观察呢?”
“前面不是教过你们吗?走路,就观察五阴变化,把那个练习好了,自然就会有体会。”
“钱师兄,我们只是想证实,法露师所说,所有事情都可以入道。是不是有别的方法,也可以达到如行禅一样的效果,这才是我们需要的。”万师兄把我想说的,也说出来了。
“好吧,我可以简单介绍一下。坐禅的方法,堂上有法师亲自教导,我就不班门弄斧了。但其他几个看起来很平常的动作,也可以入道。”
我们因为好奇心,所以听得很认真。
“我先介绍睡觉时所用的观察方法。这当然不是你们原来在经典上所学的卧功,但姿势是差不多的。最好用吉祥卧的方式,向右侧睡。当然,随便哪种方式也可以,只是采用你们自己最喜欢最常用的方式睡觉,也可以训练,也可以得到正念。”
这就让我们惊喜了。我总是在睡觉前,用吉祥卧,但醒来后,发现自己的姿势早就改为平躺了。如此自由随意的睡觉,也可以入道,这不是方便法门还是什么?
此时,房间里没什么人,只有我们三人在院子里闲聊。我们三人老是聊天,估计其他道友嫌我们吵,都跑到其它地方去了。在钱师兄的示意下,我们三个回到床上,借着动作,他讲解了要领。
“在躺下时,要保持正念观照向下的动作,与行走的训练一样,要清楚自己每一个动作。躺下的过程必须要放慢进行,要不然,许多细小的动作,你没有觉察就过去了。从身体接触到床慢慢躺下的动作,头接触到枕头时都要注意动作变化的过程。”
他一边放慢动作,我们一边看一边试着做。
“比如接触的动作,身体手脚安放的动作,必须都要细心地注意姿势变化过程。如果完全躺下,手脚都安放好了,没有其他另你特别注意的所缘,就必须找到一个所缘来观察,不能让自己进入昏沉状态。”
当然,练功就是练功,又不是睡觉。自己躺下就睡着了,这些法门就没意义了。
“此时,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出入息当成自己观察的所缘,观照自己的呼吸。只是观察它,不要控制它。在没有睡觉之前,不要放弃观察呼吸。如果你在清醒时放弃观察呼吸,那么,你的杂念就起来了。”
万师兄的问题来了:“如果只观察呼吸,那岂不是容易睡着了?”
“没关系,只要没有其它妄念产生,睡着了没关系。你总是要醒来的。醒来时,要马上回忆起,自己是在练功。马上将意识返回到睡前观察呼吸的状态,身体或者脚要移动时,就要观察身体或者手脚移动的过程。在每一个动作中都必须觉察其细微的变化。如果下床,要注意起立的动作变化,走路时如何观察,我前面已经教过,这就不重复了。”
其实,这就是随时把思想意识,集中到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之上,只要不离开这个点,就叫培养正念。
“其实,你们做任何事,包括大小便,都是一样的观察方法。所以,法露师所说,是有实践基础的,大道,也就这么简单。”
终于轮到那种法门了。如果真是如此简单的话,我可以理解白居易当年与鸟巢禅师的对话了。当年修行多年的白居易,可以算是聪明绝顶,看尽世间兴衰,这样的人向法师问禅,肯定会很高深。
当他问禅师,如何是道时。禅师答:“从善奉行、诸恶莫作。”这其实是讲的戒,以戒为师,是佛陀临终前的嘱托。但是,白居易不相信佛法是这么简单的,他反问到:“这个三岁小孩也晓得。”但禅师反驳到:“八旬老翁做不得。”
什么意思?大概跟这种简单的睡觉走路也入道的方法一样,入道其实方法很简单,但你要做到一心不乱,却是非常困难的。
钱师兄继续说到:“大小便时注意观察大小便,当然就不要过多联想《一个豆瓣的旅行》了。”
在我们的笑声中,他说:“只关照每一个肌肉与身体感受的过程变化,你是如何有便意的,大脑如何驱动身体肌肉做出反应的,结果出来后的感觉变化,整个过程观察得清楚了,就会发现,所有一切,只不过是意识与身体的配合而已,而你的自我,是不存在的。”
“比如刷牙洗脸,也是要观察每一个动作变化,不要套上我的动作上去,每一个动作只是身和心的动作,只是为了要治苦而已,没有一个我及我的观念。”
他最后一句话我没听懂,提出了疑问。他解释到:“只想动作和身心
,不要扯到我,我是自己造出来的,如果你没有想到我,我就不存在。”
“我们平时生活中,所有动作都可以用来作为观察的对象。但我们要注意,说话是最难保持正念的。有鉴于此,几乎所有寺庙,都控制人们多说话。只念佛就行,一心念佛,不要多嘴,因为,说话时,心最散乱。”
这段话打得万师兄有点痛,但他毕竟是一个好学的人,他请教到:“说话散乱这病,我就有,怎么对治呢?”
“说话时要清楚地观照说话,依我的经验,说话时最难观察。所以,我自己也没修好这个法门,只能是按照原来师傅教我的,跟你复述一遍。当然,人人都要过这一关,用正念说话。关键点在于,说话时,不要加上我在说话的观念,说话的只是色法及心法而已,没有一个我。这个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所以,平时我们修法时,尽量少说话。”
他并没有解释得过细,但万师兄好像是受到了警告,不敢再追问了。
那就只好由我来发问了:“钱师兄,还有其它方便法门吗?就是我们平时最常用的?”
他想了想:“我们每天要吃饭,也有一个吃饭的法门,虽然听起来复杂,但用起来,倒是很得力的。”
“吃饭时,第一个感受就是眼睛对食物的触受,视觉反应。中国菜就利用这点,在色上做文章,法国菜也有这个特点。通常人们认为,我的眼睛在看,以为眼睛有一个我在看。其实眼睛只是一种肉体器官,有眼睛及精神成为视觉的功能,眼对色尘生起眼识的感受。”
这一段,我比较熟悉。在《愣严经》中佛与阿难的对话及辩论中,就提出是谁在看的问题。阿难说是眼睛在看,被佛驳斥了。
“没有眼睛就不会有眼识,有眼睛没有色尘,此时是食物,也不会生起眼识。只有眼根与色尘两两配合才会生起眼识,这里没有一个我什么事。只有心在看,不知根尘识的人,往往以为有一个我在看,我的眼睛看见了,从而生起我见,这就是错误的。”
观法无我,按这个说法,还有一个意思,所有的观察,都是为了觉察无我这个真相而生的办法。
“生起了我见,就会以为有一个永恒的我存在,因此看顺眼就感觉快乐,从中引起执着和欲望。看得不顺眼就排斥起嗔恨心。所以,看到食物那一刻,你如果平静地观察,没有产生感情的波动,就是正确的。那只是根尘配合而产生的识,不要落入我在看的意识之中。”
“接下来,就要注意取食物的念头,并且注意观察心念的感受。想要生起了,决定的意志推动手伸出去取食物,在这些过程中都要清楚地观察每一个动作。张开嘴巴把食物送进来,合上嘴咀嚼,感受到牙齿的上下动作,舌头不停地推动食物也要观察。”
这就是观察心与动作的关系问题,还是比较好理解的。自从学了他的行走办法后,总觉得大致都差不多。
“接下来,就要接触到一个新的觉受了:味觉。味道出现时感受味道,不要套上一个我的观念,此时,就不会有贪和排斥的念头。机械地动作,完全地接受这种味道,这种味道就不会引起你的情感,是因为无我的关系。”
味觉是因舌根引起,舌根与食物的外尘结合,产生了这种感觉,与固定的我,没有关系。所有情感,都与我的喜欢与厌恶有关,如果没有我的观念,喜欢和厌恶,就没有存在的基础了。
“每一次吞食物的感觉,以及吞到肚子内饥饿解除的感觉,都要注意观察。在吃饭的过程中,只有身心的动作,没有一个我在吃饭。也可以说,吃饭的过程只是一连串作意、动作、咀嚼、吞咽的动作而已。”
把所有动作排除我的因素,就变成无我了,就变成了正法。我想,这种入手的方式,总是一个路数。所谓不二法门,是不是这个意思呢?
“当然,以上我所说的一些方便法门,有一点需要注意,就是次序。我们不要同时观察身心两个所缘,因为你容易搞混陷入散乱。你想的时候,就只观察所想,你做的时候,只观察所做。次序一般是先想后做,做后就不想原来的,只想下一个动作。例如,不要同时想要所缘:身体走、心知道。不要以为如果能用更多所缘,就可以更快启发正念。相反,这会引发贪念,从而增长烦恼和压力。”
也就是说,一心不可二用。这是制心一处应有之义。
“也不要规定限制走的时间或者坐的时间,变换姿势时,也要在影响正念时才换,比如卧功。不要有我在修行的观念或者暗示,只需要如实地保持当下的正念就可以。专注于你正在做的事就行了,也不需要特别的动作,自己给自己加戏。”
说到这里,我们都笑了。人的思想,最大的特点,就是喜欢自己给自己加戏,人类的烦恼,大多产生于此。
“说了这么多,其实,你们并不需要这么多方法。只要修好其中一个法,就可以一门深入,解决大部分问题。”
但是,我还有一个疑问。“钱师兄,我觉得,这只是解决了思想问题,对不对?”
“只是,这个词不对。其实,解决了心的问题,就解决了一切问题。思想,只不过是心的幻像。通过观察心与行为的关系,你就会渐渐觉察动心的作用,通过对作用的观察,你就会发现心的实质。而所有佛法,只是心法。但心法的作用并非只是作用于你的内心的,还有外界的巨大功效。”
“什么意思?是神通吗?”
“从心想事成的角度,你也可以说有神通。但佛教并不这么认为。但心能转物,却是真实的悟境。打个比方,我们所有改造世界的成果,不都是因为心吗?”
逻辑上成立,但实践上,谁能够做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