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二次听到这个建议了,第一次,也是听班长隐约说起过。告别乔姐,我回到家。妍子正跟妈在插花,爸出去会朋友去了。看见我回来,打了招呼。
“哥,阳台上有茶。”
我说了声有事,就上楼了。
妍子插花时,没问我,那花好不好看,那么,她是插给自己看的么?
心里还是忐忑,私会乔姐的事,让我不安。而更不安的是,她的提议。如果,这个提议能够实行,或许我与妍子,又可以因孩子的纽带,走入正常的婚姻。
我看见,她给我泡的茶,在阳台上,那躺椅一边,仿佛一切都没有变。这么好的茶,这么好的妍子,这么好的阳台。盆景青翠,花朵微香。
在阳台坐了一下,这事跟妍子,说得么?她学佛,肯定不太愿意接受。毕竟借用别人的肚子怀自己的孩子,怎么说,都有不道德的嫌疑。但是,她难道对孩子不期待么?她难道对我们未来的家庭,没有打算么?
我想试试,作为测试家庭走向的依据。如果妍子答应了,那就证明,她从心底里有了重归家庭生活的准备。如果不答应,也许,她已经对恢复我们的夫妻生活,没有了信心。
但这是一种冒险。假如妍子拒绝怎么办?也就是说,我确认了,自己与妍子没有未来,怎么办?我能承受这个后果吗?
我在阳台踱步,徘徊于书房与阳台之间。下面,妈与妍子说笑的声音隐约传来,我的心里,却巨浪翻滚。
突然,我看到了书架,那个角落,那本书。董老先生给我的那本书,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呢?
我从来没给自己算过命,是害怕结果吗?是害怕不准确吗?但是,命运,非把我逼到这尴尬的地步,我能够有选择吗?
算,为自己下决心,也该算。
以乔姐提议的时间,来起卦,看是什么结果。当然,主要分析子嗣的事情。得坤卦,变卦为艮。这个卦,我好像在哪里见过,非常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算了,先按规矩来分析,单从坤卦的卦辞来看,没什么不好。有利于占问出行之事,有利于西南方向。这是一个平安的大卦。但,此时如果分析子嗣,得排六亲。
从坤卦来说,六亲排列由下至上。兄弟未土,父母已火,官鬼卯木为应爻,兄弟丑土,妻财亥水,子孙酉金为世爻。
从世应爻关系来说,世为我应为他,世克应,虽然艰难,倒也可能。
来看看结局,从变卦艮来看。艮卦六亲,排列幅度下至上。兄弟辰土,父母午火,子孙申金为应爻,兄弟戌土,妻财子水,官鬼寅木为世爻。
在推算中,不预测结果,但推算排列完毕,看到纸上两相对照的六亲排列,我瘫坐到椅子上。
坤卦与艮卦变化,相应的爻中,子孙爻变官鬼爻,官鬼爻变子孙爻。典型的无子之象,孩子根本不可能有。
好半天才缓过劲来。不是我特别想要孩子,而是,没有孩子,我与妍子的婚姻,该如何继续。
人在绝望时,往往喜欢抓住任何稻草。我努力回忆,这个卦究竟是在哪里见过。我没给人算过子嗣啊?应该不是我在给别人算命时遇到的。那么,是哪里见过?如此熟悉?
我好像在寻找什么,四处打量,仿佛在屋子里有一根稻草。突然,又看到董先生的那本书,想起来,我还有当年的学习笔记,是不是在那里面呢?
学习笔记一大包,放在了书架下面的柜子里。当我把它拿出来时,外面包裹的塑料纸,都有点发硬了。现在来不及想更换它的事,赶紧打开。
那熟悉的笔记,把我带到了多年前,在那些寂静的夜晚,在那平静的湖边,董先生的音容笑貌,浮现在眼前。他当时对我是那么和善,训练我记忆古代卜筮例题时,要求又那么严。他像我的没有亲缘关系的爷爷,尽力把自己所得,全部相授,而我,今天,只用它来做谋生的敲门砖。我有多久没温习他所教授的?我又有多久,没想起过他给我的遗言?
看着自己认真的字迹,想起自己出发的地方,我感到羞愧。如果有一天,我回想起当时到北京的初衷,我何以面对这些字、这些卦、这些回忆,我何以面对偶尔出现在我面前的,董先生的温暖?
终于翻到了,这是一个古代卜筮的范例。我的分析不错,这是董先生讲子嗣一章预测的例题,板上定钉了,即使我再与几个女人有关系,也不可能有子嗣。
我还有一点希望,是不是我起卦的方式错了?
分析这个卦,与自身经历有何不同。但明明是一一对应的啊。从卦辞来分析,属于行人平安之卦,坤,大地母亲,厚德于我,从现今我的际遇看,没错。
而且,我自己亲生的母亲,也埋葬在大地里面。行人,没错,我是一个漂泊的人,至今,还在寻找令自己安心的家园。平安,没错,我至今没有什么大灾大难。利行西南,没错。我爱上妍子在云南,我与妍子第一次和谐在云南。我与子精神到肉体完全进入婚姻状态,也是在四川,在那个房车之上,四川,也是中国的西南。
艮为山,我出生在山区,西南多山,也没错。而对我最神奇的命运指示灯,那个神仙般的中年妇女,在终南山、鸡足山。那个梦中反复出现的祭司,也出现在云南丽江那神秘的山间。
这个卦如此多的特征指向我,我没理由怀疑它。
怎么办?我环顾四周,又在找稻草。而那尊佛像,也看着我,神秘地微笑着。
我把笔记重新包起来,是该换个包装了,我暗暗说到。当我关上柜门,看着佛像,有点发呆。
妍子上来了,她走进屋时,我才发现。
“哥,你在干啥?”
那算命的纸还在桌上,我赶紧收起来,说了声:“整理一下笔记。”
妍子手里捧着一个花篮,问到:“好不好看?”
我点点头。心里还有一点窃喜,如同黑暗中看到一丝光线,她毕竟是想取悦我的,插花的目的,也是为了我欣赏,让我觉得好看。
但是,她却将这篮花,恭敬地供奉在了佛前。然后双手合什,口里念着一串经文,然后是跪拜,原来,她是把最美丽的东西,为佛贡献。
她的举动并没有让我过度失望。因为,她近来对我这不温不火的态度,如同与我的心,始终隔着一层窗帘。但她的举动反而提醒了我,是不是,在佛前做功德,可以改变命运?
我看过《了凡四训》,那本来是佛教中的普及读物。袁了凡先生被一个老神仙算过,命中无子,只能活五十几岁。但袁先生后来信仰佛教,整天做功德,后来不仅有子嗣,还活了八十来岁。
如果这事属实,说明,多做功德,是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的。为此,我振奋起来。妍子已经在做功德了,她是不是也有这个想法呢?
这给了我极大的振奋。如果命运是可以改变的,改变的方法就在身边,那么,就如同黑暗的隧道里,看到了出口,明亮的光线。
“妍子,云南的事,联系得怎么样了?”
“文大姐正在操作,估计个把月,就有眉目了。”
“那是好事,我们要做好。争取过段时间,我们再到云南去,怎么样?”
“看吧,不过,事情当然要做好。这是功德,也是安心。”
妍子对功德的理解,仅出于安心。这让我有点失望,毕竟我的目的,是想与她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我也有点企盼,如果我们俩一同到云南,是否还可以将以前的爱情重来,是否可以继续恢复到,从前的恩爱?
她只是答了句:“看吧”。显得并不是很迫切,这就是让我失望的原因。不管她怎样想,我也要尽力促成这件事的成功,促成她与我一起到云南。
我们之间,如果没有共同的事业,共同语言就更少了。我们礼貌地相处,其实已经貌合神离。我们没有共同的孩子,也没有肌肤之亲。我们真的如同兄妹,但没有血缘。我们最恰当的比喻,就是合伙人。
没有共同事业的合伙人,还有什么价值呢?
先把事做起来,这是我当时的想法。
“哥,你刚才好像在算命,为谁算的?”
“没事,复习一下,原来董先生教给我的东西,不能丢,所以,我把过去的笔记翻一下,画着些卦象,复习复习。”
我生怕她知道,我在为自己的子嗣算卦。我曾经给她说过,为什么不给自己算命,当时有理有据,义正词严,充满逻辑。而现在,我不能自相矛盾。
我更怕她知道,我命中无子,伤了她的心。她会把所有原因,归结于她自身。而且,她如果对未来失望,也会失去与我共同生活的信心。
为了转移话题,我说到:“本来,那些笔记好久没动,包装也老化了,我想到,也该换新的了。我过一会,就出去买些新纸来,重新包一下。”
“行,你如果要我帮忙的话,就说一声。”
包个笔记,她能帮什么忙?这只是句礼貌。但她越是不起疑心,我越是失望。她已经不太关心我的举动了,哪怕我有些举动,显得反常。
说干就干,我出去买东西去了。来到超市,没看见什么相类的塑料纸,只有小孩子包书的那种,不适合。于是,就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转,走一家看一家。
终于看到,一家类似于杂货店的门面内,卖那种油布纤维纸,正是我需要的。这种纸,加入了棉纤维,经过油浸,既不易发硬,又不透水,也不容易被虫蛀,很好的包装材料。这种材料已经很少了,非常传统。
这厚厚的油油的手感,让我想起小时候,我们四川,卖的手工纸雨伞。骨架是用竹子做的,细细的撑条,密密地线,上面覆盖着这种油油的纸,如同工艺品。
当年,全镇就一家人,能够做这种,也算是独门生意。但后来,随着钢制雨伞的流行,从折叠雨伞到自动雨伞,那家做传统雨伞的人,也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
工业化对传统手工艺,是致命的打击。流水线上的产品,加快了消费节奏,人们已经不耐烦,那一针一线的心思了。
但是,我是多么怀念那油布下的细竹条啊,雨天,它发出密麻麻的夸张的声音,让人澎湃。我多么怀念那油布上的花啊,不论是竹梅兰菊,还是高山流水,那是缓慢的诗,可储藏的情。
在自然的节奏中放慢脚步,我们可以从容而有尊严。而不是今天,在北京的街道,人们的脚步,已经被汽车赶得,慌慌张张,不成体统。
我也是慌张的,我不理解。不是说在商业社会,有钱就有一切吗?不是说在工业社会,精英们可以掌控速度,按自己的意愿?不对,我没看见可以掌控自己速度的人,只要你在大街上,你始终处于被推动的地位,跄踉而行。
回到家时,妍子看着我,一本书一个本地收拾,如同梳理自己的心情,由大到小,宽窄比较,重新排列那些笔记,然后,用油布包起来,捆扎,如同我心情的行李,被重新封闭在柜子里面。
除了这包笔记和那本书,这间屋子里,还有我真正拥有的东西吗?
当年我到北京来,产生了许多新的妄想,得到了许多新的东西。我如同嫁入一个现代社会,有了许多物质和精神的亲戚。但我的嫁妆,的确只有这点东西。这包笔记和那本书,都是董先生给我的。
妍子坐在一边,等着我的召唤,想帮我的忙。她说过的,帮忙就说一声。但我没有叫她,因为,这是我来北京前唯一的底色,是被封存的东西。那是过去的小庄,而今虽已面目全非,但一旦打开这包东西,我就记得,自己从哪里来。
妍子看着我,表情复杂,看似平静,实则伤感。她曾经那么爱我时,也没能够全部走入我的心里,因为,这包东西所承载的内容,她始终走不进去。现在,估计,她连走近的勇气和意愿都没有吧。
这包笔记,代表着好几个哲学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据说,这是禅宗最常用的话头。据说,一旦参透它们,就可立即开悟。
妍子坐在侧边,只是看着我,没有说话。她有交流的意愿,她那么可怜。我不忍心,看着她跟我隔膜的样子。
“妍子,我刚开北京时,这就是我最主要的行李了。”
“是吗?你那不是很轻松?”
“不是轻松,而是迷茫。你看,原来这么点东西,而现在有你,有这个家,有这多书,这多钱,都是你带给我的。”
“哥,我知道,那些对你,都不重要。”
“也不是不重要,只是没有哲学问题。这包笔记里,有我的哲学问题,我一直没找到答案。但,最近我发现,居然找答案这件事本身,也被我忘记了。”
“哥,不要说复杂了,我听不懂。”
“妍子,听说禅宗里有参话头,也是问答案。问题跟我笔记里所包含的内容差不多。也就是: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你在寺庙时,你师傅跟你说起过这些吗?”
我想让我们灵魂靠近些,所以问到这个问题。
“师傅说过,但告诉我们,不需要思考这个问题。把一切交给阿弥陀佛,他会给我们答案。哥,你知道,我不聪明,所以,我也不白费心思。我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从哪里来。但是,我知道要到哪里去。就是一心念佛,往生西方极乐净土。对于我们净土宗来说,这个答案是现成的,也是我们的目标。”
对话进行不下去,只得改换话题。
“妍子,最近妈的身体,好些了?”
“你自己天天看到的,不知道吗?哥,你是没话找话。”
我突然情绪又起来了。“是,我是没话找话。妍子,你不觉得,我们之间,话太少了么?我们之间,好久没交过心了么?是你不愿意,还是我们俩,已经无法有共同语言了呢?”
这话有点重,让妍子低下了头。好久,她突然抬起头,说到:“哥,我要说的,都已经跟你说过了,选择权在你。真的,你这几天有脾气,我知道的,也知道原因,也明白你在想什么。但是,已经就这样了,你也不愿意勉强我,我也暂时改变不了我的心意。”
幸亏,她用了“暂时”这个词,让我看到些许希望。我多云转睛:“妍子,不要自责,是个人都会有点脾气,哥也不例外。我有的是时间,慢慢来,责任不在你。”
“哥,你还是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她说完,就起身下楼,背后甩出一句话:“我要陪妈出去散步了。”
我本来也想跟着下去,是有好久,没陪妈散步了。但此时,电话却响了起来。
我敏感地跳了一下,怕是乔姐打来的。一看,是王班长,心里放了下来。
“王班长,好久没联系了呢,想我了?”
“想你有什么用?你又不来非洲,也不主动跟我打电话。老婆在家,就不管兄弟。重色轻友的家伙,还跟我说这些。”
“好好好,王班长,你比我潇洒多了,就不要取笑我了。快说,有什么事?”
“是你叫我快说的那我就快说。第一,关于电视转播天线的事,已经有三个国家了,利润表我马上给你发过来。钱嘛,你嫂子会打到你账上。估计往下开展起来,比较难了,我想,合作,至此为止吧。”
这消息非常突然,原来他不是信心满满,要占领非洲的大部分市场吗?
我赶快问到:“什么事,能不能细说?”
“是你叫我快说的,我就快说。”电话那边传来了不怀好意的笑声。我沉默了一会,他才继续说到:“政治,经济,叛军合在一起了。最近,非洲相当不太平,已经不是过去那些土匪可比了。跟你说,好几个国家,政府军自保都困难了。有些国家,通货膨胀没办法。不能做生意了,风险太大,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基本明白了。近期看新闻,极端组织已经渗透进非洲了。他们对电视,这个承载现代文明的东西,特别痛恨。所到这处,电视有关的东西,都要被他们破坏。况且,政府自保无力,哪还顾得上商业信誉。
“我跟你说,我自己已经收到极端组织的警告了,说我传播异教徒文化,我倒不是怕自己丢命。但生意是生意,犯不着冒这大风险。所以,我不准备继续做下去了。”
那就麻烦大了,作为一名异国商人,与这样大的国际恐怖组织作对,没意义的。
这些极端组织,在最穷的非洲,是有市场的,况且,他们还得到某些神秘资金的支持,还纠缠着大国的博弈,情况十分复杂。
我赶快说到:“王班长,那你赶快回国吧。手机生意也可以放一放吧,如果有接盘的人,就让他接去吧。反正,别人收购也可以,我们也不怕所谓的损失。”
“我暂时不能走。电视转播的生意不做,人家也就不会盯着我。手机的事太大,一时脱不了手。如果我此时惊慌失措的,也卖不出好价钱。放心,我现在是安全的,还有十几个带枪的保镖呢。没事,兄弟,等有个好东家,我就跟人联系卖掉。你在国内也可以牵线搭桥,有实力的公司,不是想进来吗?你联系一下。”
“我尽快。”
“莫急,免得别人杀价。”
怎么能不急呢,他在非洲多呆一天,就多一天危险。我赶紧给李茅和小苏打了电话,约好晚上见面,具体商量这个事情。
约好后,在客厅等着妈我妍子回来。我看见,妍子在客厅,又帮我泡了绿茶。她现在,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我的关心,我当然明白。
她们回来后,我简要地跟她们说了王班长电话里的事情。
“你去吧,尽快出手,免得王班长有什么不好。另外,如果需要帮助,小庄,我跟你爸再找关系。”
“好的”我一边说,一边上车,当启动引擎时,我轰了一下油门,松手刹,挂档,突然警告滴滴声越来越大。我这才发现,车门都没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