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多事。
楼蘩诞下了双胞胎,但是不到天明,小公主便夭折了——据说在娘胎里便发育得便十分糟糕。因分娩得久了,眼看着楼蘩虚脱昏迷,就要没力气将孩子生下来了,太医便请示皇帝,想舍一保一。楼蘩迷迷糊糊时听见,强撑着醒过来,哀求保证,这孩子才免于被舍弃的命运。然而生产下来时便十分虚弱,似乎是心肺不全的缘故,两三个时辰就夭折了。
小皇子倒是并无异常,却也比寻常的新生儿幼弱许多。
楼蘩这一回是真的伤了元气,原本的喜事也因小公主的夭折蒙上了一层阴霾。她虽竭力为了儿子振作起来,可到底还是因悲伤而积郁在怀,自产后便缠绵病榻,一直到秋天才暂缓过来。
二皇子出生时到底还是过了子时,入了五月。且出生就夭折了姐姐,差点就连累到母亲,已人人都觉着他十分不详。只是皇帝疼爱重视,便无人多说些什么。
然而比起旁的皇子出生时普天同庆的气氛,他的出生却有种愁云惨淡的意味。
这一年里唯一值得庆贺的事,大概就是楼宇的计策奏效了。
春天里赵文渊出使突厥,突厥可汗的三个叔侄兄弟都愿意同中原和谈,两族就此议和。小皇子百日时,作为回礼,突厥便遣使者前来祝贺。因礼部将突厥可汗堂兄的使者排在了可汗的使者之前,引起了突厥可汗的不满。这年秋天,突厥便内乱起来。可汗杀了他堂兄的母亲,他的堂兄就投奔了可汗的伯父,两部联合起来共同造反。
是以这年秋冬,西、北边疆就十分平稳。驻军屯民都久违得过了个安稳年。
楼宇虽顶着“奸细”的罪名,但也可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了。皇帝便越发的倚重他。
对楼蘩来说,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安慰。
燕国公府上这一年也十分忙碌。
无他——三叔二十九快三十了!
不用说太夫人和赵世番夫妇如何着急,就连雁卿合家团聚时看到她三叔跟鹏哥儿、鹤哥儿在一处胡混,也不由就想起楼蘩抚摸着肚子时温柔慈善的眉眼,一时竟有些怅惘了。
雁卿自然不会去催促——她三叔定然比她更难过,她又帮不上忙。越催促,只越让三叔难堪罢了。
太夫人却不能不繁复敦促。
……那个“贺姑娘”自然是没有找着,三叔倒也不纠结。说到底不过是萍水相逢,能有什么执念?找到固然惊喜,找不到也顺其自然。只对太夫人道,“让嫂子看着给我说和吧。性子温柔,能好好过日子便可。”再不说什么“长得不漂亮的我可不要”了。
不过如今他声望日著,惦记着给他“说和”的人可太多了。他还真不用愁。
连太子得知他尚未婚配,都对皇帝道,“莫非赵将军要效仿霍家冠军侯?其实剿灭突厥也不妨碍他成家啊!”
皇帝便也上了心,觉着让这么好的才俊光棍着,倒显得国中无淑媛了。便和赵文渊提起来,要亲自给他说亲。
……皇帝还不知道,要不是自己抢了他的意中人,说不定赵文渊连孩子都有了。
不过赵文渊对皇帝,却并没有情敌相见分外眼红的感觉——毕竟输得太彻底了。且他认识皇帝比认识楼蘩更早,四五岁的时候就已见过皇帝杀破百军的英姿。对皇帝一直有种憧憬、仰望的孺慕之情。倒是能将楼蘩摘离出去。
但是皇帝要给他说亲,他就难免要有些情绪——也太欺负人了!
便拒绝道,“不瞒陛下,臣出使江南时,曾得一女子救助。心向往之,归来后一直都在找寻。若找不见她,一时还真不能死心……”
皇帝就喜欢他这爽快不扭捏,当即便笑道,“这个好办,朕替你发布告,必将这姑娘为你找出来,好成就良缘。”
虽成功推掉了,但三叔心情依旧低郁。
——皇帝突然要给他说亲,难免就令人联想到,是不是皇后要管闲事?毕竟通常而言,这种事都是女人爱撮合的。
甩了他还要将旁人说给他,以为他就合该做她掌心扣住的傀儡吗?未免也太自以为是。
三叔是真有些被伤到了。
他疗伤的手段一贯特别,回去就拐带着雁卿离家出走——上街散心去了。
正月里庙会接着庙会。农闲时候又当团圆佳节,原本就是犒赏和游玩的日子。因短暂的解开了宵禁,长安夜晚也喧嚣热闹起来。火树银花,十里彩灯,又有杂耍灯谜、胡舞傩面,游人摩肩接踵、喜气洋洋。
雁卿就打扮成个小公子,牵着她三叔的手,沿着熙熙攘攘的御街一路吃玩买拿下来——纵然这一年被林夫人约束得十分严厉,这一夜解禁开荤也十分尽兴了。便兴奋得目光晶亮,新奇快活的连指带说,拖着赵文渊四下里乱跑。那快活也是十分有感染力的。
自然——雁卿也是十分卖力的。
毕竟也是十二岁的大姑娘的,固然赤子之心活泼性情未变,可渐渐也显露出少女特有的柔婉沉静来。让她依旧像个淘小子般翻墙上树的折腾,她也是会觉得丢脸面的。只是看她三叔心情郁郁,才故意跳脱着逗趣,好让他开怀。
上元佳节,带面具那是必须的。雁卿就拉着他三叔到面具摊前去挑。
面具驱邪,多丑陋凶悍,可那丑和凶里又透着一种朴拙的萌感。叔侄两个各取一枚带上,秀给对方看。他们都是挺拔俊秀的身形,那反差感趣味十足,都被逗得指着对方前仰后合。
倒是替摊主招揽来不少顾客。
连佩着帷帽,以白纱遮面的闺秀也不由探手来取下一枚,笑道,“这大鼻子,倒像是波斯人的模样。”摊主便笑道,“是,姑娘好见识。”那白纱女子便又擎起一枚黑脸面具,笑着回头问身后丫鬟,“这个阔鼻面黑的,像不像咱们在南边儿见的昆仑奴?”
她的声音很特别,天生就带了些瑶琴般的铮嗡之音,韵味悠长,听着便觉典雅高贵。虽言谈间十分俏皮,可想来必定是个颇有见识的大家闺秀。身姿也美,只比她三叔矮半头——苦寒时令,谁不包得臃肿厚实?可一样的打扮,她也依旧显得风流窈窕。握住傩面的手指便如玉石般白润无暇。
雁卿觉出他三叔有些发愣,忽然就明白了什么。忙仰头道,“大姐姐,你是不是姓贺?”
那姑娘也愣了一愣,忙抬头找寻,待看见赵文渊,便不做声了。
赵文渊便道,“……在下燕三。”
雁卿就囧了片刻——敢情她三叔自个儿都没对人姑娘说实话啊!
那姑娘便一笑,片刻后才说,“贺柔。燕公子,别来无恙否?”
这样的重逢,难免是要坐下来好好的叙叙旧的——上元月明之夜,也正是人约黄昏后的好日子。
雁卿便自动退散,跟着她屋里墨竹一行丫鬟自去玩耍,不打扰三叔约会佳人。
大姑娘这一日心情好,游兴便越发高涨。因天气寒冷,永安渠上依旧冰封。灯火交映处,便有杂耍团在表演冰嬉。戏子腰肢柔韧、舞衣缤纷,在冰上飞快的舞动旋转起来,映照着迷离灯火,便如繁花绽放般令人眼花缭乱。桥上人头攒动,喝彩声此起彼伏。
一时有当红的戏子出场,人群便涌动起来。雁卿在最前头,原本就被挤得紧贴着石栏。忽而不知被谁推了一把,便觉得脚上离地,已被推挤下石桥。
她不由低呼了一声,抬手想要抓住桥栏,却忽然就被抱了满怀。
灯火昏暗,桥上又是乌压压的骚乱起来的人群。她一时辨别不出,只嗅到那人怀里浅浅的清香。
因在下坠,她不觉就抱紧了他的脖子。只觉得天旋地转,衣袂纷飞,中间似乎有几次踩踏转向。忽然腰上一紧,她踉跄了一下,便撞进那人胸口里去。他以半截衣袖为扣,扣住了桥上铁锁,正抱着雁卿沿铁锁滑落下来。
四面灯光迷离,脚下冰河凝固,耳畔清风流转。鼻尖萦绕的是他衣上浅淡温暖的芬芳。
许是因为惊吓,雁卿心口跳得乱且快。她不觉仰望,却听那人道,“低头,别让人看见。”
那声音清亮——似乎有些熟悉,可透过胸膛传递过来的,却又带着一种陌生的音色,好听得人身上也跟着颤动起来。
雁卿忙垂下头去。
只觉得他衣上暖香更鲜明了。
片刻后脚就踏在了实地上,未及舒一口气,顶上便传来一片喝彩之声。杂着粗犷的起哄和调笑,“小哥儿好俊的功夫。”“没伤着吧?”“英雄救美,江湖规矩可要以身相许啊姑娘。”“你怎么知道他救下的就是个姑娘?”……
那人却无动于衷,只按着雁卿的手,飞快的将她攥住的面具遮在了她的脸上。
那声音里似乎带了些笑意,简洁又干脆,“——跑。”
他拉住了雁卿的手,雁卿便毫不犹豫的揽了衣服,跟着他拼力奔跑起来。
似乎是才得救的缘故,连跑路雁卿都觉得快活又有趣。
待行至无人处,她便扶着道旁悬挂灯笼的柳树,轻快的笑了起来。那又丑又可爱的长鼻子面具早已让她翻到脑后,她弯了眼睛,吹着湿润的凉风,只觉得活到这么大,头一次这么开怀。
笑了一阵子,见那人静静的站在一旁,忽而又有些羞赧——他还带着面具,雁卿只透过面具看到他寒星一样的眸子。似乎带笑,可也许是觉着她好笑呢?
雁卿便有些不自安,道,“三哥哥……”
他说“跑”的时候,雁卿下意识就觉着他是谢景言——可也许不是呢,毕竟就听了那么只言片语,几乎纯因直觉就认定那是谢景言。
他依旧站在哪里,也不说话。
雁卿便抿了抿嘴唇,略有些忐忑,又略怀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好奇,上前去轻轻掀开了他的面具。
他的背后有万家灯火,璀璨如星。可长安灯会的热闹毕竟已被他们甩在远方了,此地只有清风、垂柳和低矮辽阔的夜空。
雁卿不知怎么的就有些紧张。她白细的手指扣在大大的昆仑奴面具上,掀起来时微微觉得有些沉。
灯火透过面具,在他脸上分成清晰的光影来。那下巴的线条有一种简洁的美感,介于少年的青涩与青年的硬朗之间。雁卿也瞧见他唇角的笑意,他的嘴唇似乎总是含笑,似是无奈,又似是纵容。
她不曾这么细致的打量过谢景言,只觉得他的脖颈、下巴、嘴唇都异常的好看。手上不觉就顿了一顿。她记得谢家三哥哥鼻梁也比旁人更秀挺好看,而那双眼睛生得最美好,明亮含情,仿佛能言。她忽然就觉得无法直视了。
那面具尚未完全掀开,她就不肯再掀了。
就松开手,有些小小的负气道,“我已经认出来了,就是三哥哥——你还不承认!”
谢景言就自己将面具掀开,笑道,“我就想看看你胆大到什么地步——万一不是我,是个陌生人呢?”
雁卿见果然是谢景言,就又开朗起来,“我自然认得出来啊。”片刻后又道,“似乎我每次遇上危险,都会遇着三哥哥。三哥哥简直像侠客一样无处不在。”
谢景言便弯了眼睛笑起来,有些无奈的低声抱怨,“我可是找得很辛苦……”
却也没多说什么,只笑着低头望着她,“快些回去吧,估计你家人要急坏了。”
见雁卿衣衫略有些凌乱了,自然便要抬手替她打理。抬起来又觉得不妥,正要指点她自己收拾,却忽然听到一声故作沉稳的呼叫,“雁卿——是你在那里吗?”
那声音传过来时,雁卿眼睛立刻便明亮生动起来,探头越过谢景言去,自然而然就跳着招起手来,道,“七哥,我在这里!”
已经丢开谢景言跑了过去,惊喜的道,“七哥,你也出来玩了?”
逆着光,谢景言只瞧见元徵衣着雍容。纵然看不清面容,可那垂首之间已显露出耐心和温柔。他自然而然便抬手替雁卿整理衣衫,道,“想着你今日必是能出来的,就侥幸找找看。”
雁卿就在那明亮灯火里仰望着元徵笑,忽而想起些什么,便摘下脑后的面具,捧着秀给七哥看,“像不像书上画的天狗?七哥要不要带带看?”
……
谢景言忽而就明白了什么——关于雁卿对他、对元徵。不觉就怔愣了片刻,胸口闷闷的,倒像是被不轻不重的捏了一下。
元徵望过来时,雁卿才忽然想起他来,脸上笑不觉有些僵住。片刻后,才下定了决心一般,鼓足勇气望着元徵,道,“七哥,适才我从桥上摔下来,是三哥哥救了我……我,我很喜欢三哥哥。”
片刻后,元徵也微笑起来,道,“我知道。”便自然而然的托起雁卿的手,将另一手的手心覆上。雁卿显然对“拉手”心有余悸,略不自然的将面具塞给元徵,道,“七哥帮我拿着。”换回手来。
元徵也并未显露什么异色,只带着雁卿上前来,对谢景言道,“我欠谢兄一个人情。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雁卿略觉得有哪里不对,谢景言已笑道,“你欠我什么人情?”照旧对雁卿道,“你二哥和三叔都在找你,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元徵便道,“我会送她回去,谢兄可要同行?”
谢景言道,“自然……我和他们约定了,找到雁卿要回去碰头。”